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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新:我认识的孙景波

时间: 2014.9.17

他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壁画学科博士生导师,从事美术教育二十五年。同学们说:他是美术学院中受欢迎的老师。他自己说:他一生都在当学生。——常年和学生们在一起,他的行动、行为常常也像个“孩子”性格活跃,喜欢说笑话,开玩笑。他为人诚恳、坦率、正直、思想敏锐,好读书,博闻强记,古今、东西,通有所好,处事通达,重情谊。同事称他是个“学者型的艺术家,”他自我定位:“我是一个“杂食动物”一个有手艺血统的匠人”。他喜欢游历,不僻险远,作人作画都志向明定,百折不挠,真情直说,不大顾及听者脸色,因此,生活经历多坎坷、波折、风险,听他讲个人经历,颇多传奇色彩。

少年有志——“长大我要做画家”

1945年,孙景波出生于山东省牟平县。出生前,父亲抗日参军离家,多年杳无音信,母亲与他相依为命。母少丧双亲,十二岁被送到烟台绣花厂做童工。嫁后务农。闲时以绣艺传于乡邻,孙景波说自己“四五岁就能针线,对画图的喜好,得于母亲心性的传染。”

六岁时,他随母寻父,到东北黑龙江省,在松花江畔的通河县镇里读小学,当时,他说,他能看到的最好的图画,就是书店里卖的那些年门画、月份牌画和小人书中的插图。而到镇里来走江湖的艺人,用九宫格、放大尺,给人们画头像的技艺,曾让他看得如迷如痴。模仿他们那种立竿见影的方法,曾让他欣喜地以为,他真如周围人们所赞许的那样——也有绘画天才。但他的美术、体育老师腾云峰对他说:“孙景波,你不用放大尺、九宫格,你比那些街头画匠画得好!”——这样的夸奖,在他朦胧的心灵中,无疑如一道开启理想之门的闪光——五年级时,10岁的他写了一篇作文——《长大我要当画家》——可以说,那是他少年时代表述未来理想的宣言。

十一岁后,孙景波随着参加重工业基本建设的父母亲转到了城市,后来,他和家庭又随着国家建设的脚步,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不断迁移。初中三年间,他读了五所中学——从黑龙江到吉林,从湖北到江苏、到安徽——这样的经历使他眼界大开,也使他恍惚,在一个个,还来不及结识新朋友的,不断变换的环境中,绘画成了伴随他孤独感的最好伙伴。他回味:“那是他最富于幻想的岁月,因为还没有意识到日后道路的艰辛,所以天真热烈、所以幼稚无忧,充满信心。”

1958年,他转学到南京二十三中时,正遇上“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激情岁月“——伴随着一场诗、画满墙的宣传运动,时代也把他们一批中学少年推上了街头。——跟着美术老师,提着油漆桶,抬着画板,从校园内,画到校园外,从洪武巷小墙,画到市街大墙——当他站到防火队提供的三层云梯上,为市体育馆独自完成着一幅几十平方米大的壁画时,来往观众如堵,不时听有沾沾咂舌、赞赏之声传来——一个十二岁半的少年,曾因此感受过那种让人忘乎所以的自豪。要知道,正是这种自豪感,多年以后,使许多和他有类似经历的青、少年学生、工人、农民美术爱好者,从此走上了绘画的道路。

他开始读到一些美术常识,听傅抱石先生到少年宫,给他们这些孩子做讲座的情景,至今难忘。从那时起,他才知道中国有吴道子、顾恺之、任伯年、徐悲鸿、齐白石。。。。。知道了文艺复兴三杰的名字。。。。。他用水彩和油彩临摹过拉菲尔的天使、董希文先生的《藏北妇女》——他说:当时,他面对那些很粗糙的印刷品,引起他的惊羡和模仿的欲望,甚至超过他三十年后真正见到原作时的激动。1958年那段画壁画的经历,使他自少年时代,便有了心仪于巨幅宏篇的大型绘画的爱好,没想到,后来,他真的与壁画创作和教学结缘。

他最难忘怀1958年春天离开湖北武昌工人子弟中学,到南京之前,他的美术老师——黄乐生先生语重心长地叮咛:“孙景波,你能学得好画的,记住!初中毕业后,你一定要去考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你能考得取的,进了附中,你再进中央美术学院就不难了,你一定要信我的话。”——他的鼓励,更像是命令,让孙景波坚定了对艺术的信念。

考试进京,几经挫折——“非上中央美院不可”

1959年:6月,临近初中毕业时,填自愿时,他记着黄老师的话:“你一定要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于是他就一定的——写信报考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但他意外得到附中的回信是:“你报名已晚,附中考试已经结束。”因错失机会,他悔伤不已。毕业后决定辍学,不听任何劝告,回到安徽马鞍山父母亲家,边做家务,边自学绘画,一心等待下届应考。

1960年:4月,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在收到他报名作品后、通知同意他参加考试,但却疏漏了告知他参考的地点和时间。6月,当他再次去信北京询问时,却又被意外地告知:“我校考试工作已近结束,你可考虑报考其他学校”——他因此痛苦而愤怒的给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办公室,发了一封数百字的电报,电报中申诉说,“我为此已经在家里等待了一年,让我忍受因为附中招生工作中的失误,从而改变我的命运是不公平的!”他说——“我告了附中”,但在绝望中度过了两天之后,他却收到“北京”拍来的一封急电——“孙景波同学,速去上海戏剧学院找沈今声老师补考。”——他于“绝外逢生”,连夜乘船由南京到上海。——在上海考区的附中老师们为“一个”考生“监考”——考“素描头像”、“色彩静物”、“命题创作”。第二天下午,当口试结束后,沈今声先生和他“谈话”,说:“你可以放心回家等待通知了,你考得很好,会被录取,可以不必参加普通高中考试了。”沈先生明明白白的一席话——使他由对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抱怨,转成了此后一生难忘的一种幸运感!

有趣儿的是:那年八月中旬,在他还没有收到美院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却焦急得已经不愿能在家中等待了,他决心到北京去,:“我知道,我考取了!要是万一,我没被录取,我就在附中当模特儿!”父亲居然答应了他,给了他去北京的路费。——1960年8月20日,他用一根木棍挑着自己的行李,夜里从北京站下车,穿过天安门广场,走过王府井大街,问到隆福寺大街78号,敲开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大门——没带任何证明,附中好心的门房李大爷,居然同意安排他住到了学生宿舍——第二天,他一觉醒来,才真的知道,他是考上了!从此开始了正式学画的道路。——那年他15岁。

1960年到1964年,附中四年,其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同学们倍尝生活与学习条件的双重饥渴。但六十年代的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在丁井文校长的支撑下,聚集了一批富有责任感和创作活力的中青年教师,师生同有患难与共的感受,同心同德,营造出了一种感奋图强的校园氛围——孙滋溪、赵昔、李华卢沉、赵友萍、王光楣、以及他一年级时的辅导员张京生,等等许多老师,都给与了热情、无私的教导。虽然当时只能学前苏俄的东西,路子不宽,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教学要求严格,成果扎实,得到全国美术界的认可,同学们自我感觉普遍良好,面向社会时,都不乏自信之情。

云南十四年,历经磨难,锲而不舍

1964年9月,因应云南美术家协会到附中商调支边之需,孙景波和同期留校的张铁兵同学报名到云南。他乐观的以为,从此可以踏上独立创作的道路开始了。殊难逆料,一往十四年间,正遭遇“十年浩劫”——斯文扫地之变。孙景波因个性难与时风磨合的原由,前后被下放农村劳动有七八年之久,期间、又被莫须有之“五、一六”的嫌疑,监护、隔离审查了两年时间。。。。回味“十年文革”——那段生活,他说:,“那是种特别难忘的考验和磨练,是我们一代人“得天独厚”的人生大学课堂。”比较对心灵的磨难,边疆近乎原始的贫困生活已经算不得艰苦了。云南多民族,风俗朴真醇厚,自然风貌奇丽多彩,在边疆民族农村生活的岁月,相对于城市、机关里的斗争,温情而平静得多了——无论是去放牛或是牧马,上山砍柴,下田插秧,春种、秋收、他都能”天高皇帝远”的想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书包里面装上一个巴掌大的速写本,几支铅笔,一本文学书和其间夹着几幅小画片。每天往返出工的路上,或在田边地角休息的时候,还可以看点儿什麽,写点儿什麽,画点什麽。在山野之中,一个人走路,随行随歇,可以望着山海静思默想。若干年后,他有机会创作的《阿细新歌》,《乌蒙山人》等许多构思,还有许多小诗词、散文、,都是在那些山路上,在山寨油灯下,在那个书包中的小本子里勾画、记下的。

——从那时,一个背书包的习惯——直延续到今天,成了他对自己信念的,一种时时刻刻的提示——“一个艺途曲折,见识有限的孙景波,应该始终清醒,自觉:自己是一个永远背书包走路求学的行者。”

云南十四年间,他还庆幸遇有姚钟华、晓雪、张建中、张铁兵、丁绍光、王晋元、程犁、蒋铁峰、朗森、李忠翔、朱维明等一帮头脑清醒的、勤奋的、志同道合的画友、诗友,在“十年浩劫”期间,患难同忧,彼此相支持。在交往中,他从朋友们身上学到许多东西,得到许多支持、鼓励——他说“回味那段“相濡以沫”的岁月,是云南美术界共同的精神财富“。

1972年,孙景波创作的油画《阿细新歌》入选全国美展,因到北京加入“改画组”。在改画组,又有幸结识靳尚谊、朱乃正、唐小禾、陈逸飞、陈衍宁等师友,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大家朝夕与共,每“公”事毕,则相约走访在京画坛诸多前辈,在这些肝胆相照的诚心交流中,使他受益匪浅。

抓住机遇,学习再学习,“业余”作业勤,自强不息

“十年浩劫”结束。1978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停办十四年之后,孙景波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生班。他说自己:“像一个浪迹江湖的游子,又游回归到了岸边,油画班的指导教师是:吴作人、侯一民、靳尚谊、林岗。在后来的两年当中,堪称是国家的“乍暖还寒”时节,师生同感幸运的是:始逢改革开放,画坛最早露出春天气色。共享来自不易的机会,欣逢一段难得的缘分。油研班特别活跃,学习中同有如饥似渴的感觉。八十年代初,在校园中他与袁运生、朱乃正、吴小昌、陈丹青等良师益友的结识,交游,是一段很“开心”体味,他们曾经一道营造过一种活跃的,令人眼热的学术气氛。

1980年正值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筹备阶段,候一民先生为此多方奔走,孙景波在完成毕业创作《阿佤山人》之后,被候一民先生选中,留到新创建的壁画研究室任教。又二十五年以来,以教学为主。他在壁画系当了十年的副主任,十年的主任——可以说:他为健全、拓展中央美术学院壁画学科的教学和创研,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这二十多年,他抓紧时间工作,勤勉自策,但耕耘,不问收获。他说:后二十五年他实际是个“业余画家”。

这些年间,他利用假期的机会,先后到过巴黎、比利时、荷兰、意大利、西班牙、美国等国家,参观了许多国家的博物馆,在国外拜读了许多他景仰日久的艺术大师的原作,这些经历,让孙景波又一次开阔了眼界,充实了他的艺术思想和理论,对一个中国画家而言,这些学习过程,比我们今天想象的要艰辛的多——如他所说:“钱少,住不起旅馆,我揹着一顶帐篷,只能在所到城市的帐篷营里过夜,每天吃咸菜,喝自来水,吃面包干,无论心理或是生理,时时都有一种饥渴感,像一个苦行僧,饥不择食,也许,那时我更像一只野狗,在一个一个城市中流浪汉般的游荡,有时为了赶时间参观博物馆,多次“露宿街头”——一位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竟能如此流浪生活,印证了他在“野狗般”的生存能力。也体现了他对艺术的热爱和执着的求索精神。

1988年,他从巴黎美术学院结束进修后,第一次回国时,竟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购买了十多箱图书,拍摄了数以千计的照片和幻灯片资料,还在旅途中用文字记录了他丰富的印象和观摩体会。他把这些资料,先后编成了十多种电教教材,在八十年的后期,对美院的直观教学和艺术欣赏课的建设,起到了积极的推进作用。

艺术家的求索历程,不免充满着甜酸苦辣。这些年,尽管他说:绘画是他教师的业余“作业”,然而,他还是用手中的画笔描绘出了一幅幅动人的创作,带给人们艺术上的享受。除了他大型壁画的创作之外,用他在云南多年的生活积累,他三次去青藏高原行的写生的印象,他还是创作了不少和少数民族现实生活相关的绘画。如:表现云南民俗风情的〈乌蒙山人〉,〈阿佤山人〉,〈佤山人家〉,〈永远快乐的阿佤〉,《版纳秋暮》,《苗寨记忆》、、、以及他创作的藏族题材,如:《鄂错湖畔》、《青海湖》、《巴格达少年》、《卓玛》、《牧羊女》、《寂寞的大峡谷》、《消失的回忆》、《小路》、《高高山那边》、《晾羔皮》等作品,都深情的表现了,他对他生活过的民族地区,民族人民的热爱,他的画面,在把握色调、人物组合、人物和背景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映射着一种自然、和谐、严谨、细腻的感觉,画中回荡着一种人性纯情的韵味,笔法中体现出中国绘画传统中的“书画同源”意象。让人有意无意的被画面所牵引着——在那原始生态环境与现代环境之间,有种生活的,“诗意”的境界感。

孙景波于绘画的兴趣广泛,他说自己:“什麽工具都想试试看,什麽画法都想学学看,什麽题材都想碰碰看,古今、东西,心无时空界限,兴因境生,情不自禁——如走路的人,随感遇的不同,走走停停,遇岔道迂回,常觉陌生,每一步都仿佛具有试探性,所以难得形成一种成熟的——人称“驾轻就熟”的章法。”在不断反思中自我认识——他说:“我“无意为我”的“我”,也许,就是自在的“我”了——无奈只是“本性难移”吧!”

——“以物观之,物物见笔,以笔观之,笔笔见物”,这是他作画的追求,他力图在笔和物之间寻找一种象与意的契合,每一物象都要看得出笔触、笔意;每一笔都要反映出对物象的依附和认识。他的创作风格既是多样的,但观念、作风大体都在写实主义范畴,在探索多样性发展中,在开拓新技法领域中的尝试,寻求在有限定性约束的壁画创作中,适应多样环境语境的研究——在多年的艺术生涯中,他认真地总结了,一些有他个人独到见解的观点和技法。撰写和编辑了《壁画绘制技法》、《油画肖像技法》、《当代素描经典》、《孙景波说速写》、《中国当代壁画文献系列》等等几十种丛书,给美术院校的学生们和美术爱好者提供了多方面的学习教材。

教学育人,甘作奉献

他在中央美术学院教学育人,辛勤耕耘了25年,桃李满天下,为我国的壁画事业培养了大批人才。25年来,在教学工作中,他一直坚守一种理念,“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他主张:教育不是无本之木,任人随意发挥的个人行为,不能把学生当作实验品,而是必须把中国和世界的传统艺术中之精华和成功的经验,传授给学生。要重视基础知识结构与技能的掌握,更要培养他们创造精神,提倡个性化发展,二者不可偏颇。为了鼓励学生创作出更好的优秀作品,他先后捐出自己的稿费十多万元,在壁画系设立“优秀作品奖和优秀学生奖励基金”,从1996年至今他前后为教学捐款20多万元,他甚至曾把自己一学年的课时工资,全部分发给在搞毕业创作中有经济困难的学生。

2000年孙景波被授予,国务院特殊专家津贴奖。2003年荣获北京市高校名师奖。他把这些奖金也全数的捐给了有经济困难的学生——获得这些荣誉,是中央美术学院对他多年教学工作的肯定。他倾注心血在为中国的壁画教学的开拓和科研事业的发展方面,贡献了自己全部的力量。这就是我了解的——可敬、可亲的艺术家——孙景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