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MKL对我说:美院的人画画都很“纠结”。狠狠地被刺激了一下,但心里还是蛮赞同的。当时自己确实纠结,所以一直记在心里。对美院的非议到处都有,有情绪化的,也有客观的,“纠结”的评价可谓客观的。
“纠结”,两个绞丝,相互缠绕的意思,头绪太多,理不清楚,也有不明确、不坚定的意思,内心矛盾,目标茫然。
美院人其实很容易就“纠结”了,作为体制内的,体制上的约束就很让人纠结。体制约束人,人制造体制,既造有形的,也造无形的。
北京的高校要求太高,不好找工作。我的一个硕士生生毕业了,不想漂着,只能到外地找。被逼无奈,本不必纠结,可她说:“外地都是分帮分派的,北京毕业的,去了怎办?”我说:“认真教你的书,好好画你的画不就行了,让你表态,就同意对的,不要站队。”她马上反驳:“大家都说必须站队,而且要站那个有发展前途的队,你不站队,两边都欺负你。”她比我成熟。
体制造成的纠结,属于“你懂得”那类,不用细说。
美院人的“纠结”还有另一方面的:那是所谓的“学术”。你够学术吗?你学术了吗?学院教给你这么多的知识,这么多的技术,你不好好用还是“学术”吗?上美院,自然是要学习,知识越全面越好,基础越扎实越好。美院的基础是写实,相对狭隘,狭隘不一定导致“纠结”,但知道太多了,就必然纠结。知道得多,榜样就多,想要的就多,可供选择的也多。不“纠结”才怪,越爱学习的人、越是认真的人就越纠结,老天不公,真的知识越多越反动?
我正巧是个爱学习的人,又爱看书,没事时就看着天瞎想;受家母影响,自小爱写字,书法是最早接触的“造型”,对绘画的理解总往书法上“跑偏”;比如,把“画”看作是动作的结果,由动作产生形态,由形态产生表情,表情产生意义;学油画,是因为对色彩的兴趣,受家父的影响,也因为家里有几本苏联画册,那是1977年的事了;1978年考上央美油画系,学写实,心里不安分,暗地里学马蒂斯、塞尚;1982年到德国留学,学新表现主义,与书法和写实有了接续,但导师KP却是做波普丝网版画的,感谢他的宽容!他会唱“东方红”,书架上有《庄子》和《论语》,让我自愧,回国后补了些,零碎地,聊胜于无;1984年回国,写了些介绍德国新表现主义的文章,在央美壁画系任教,接触了各种材料,不再认为绘画只有油画最高大上,但对做壁画工程很烦;1995年调入央美油画系任教,作了10年的副系主任,反感了无所不在的新表现主义,纠缠于“画画为了什么”的老问题,几乎没怎么画画。但是,画还得画,2005年辞去副系主任,租了个工作室,专心于画画、教画。
有人说:“你就画新表现主义,挺好的,费什么事儿老是瞎想。”不是我太认真,而是想理清自己,理解世界。画家如果有与众不同的世界观,那是靠画画建立的。
画画不应从利益出发,是老生常谈,画画也可以不从意义出发。因为所谓的意义是文字的构成,即便转化形象的,也必然不是绘画的。
人生有限,不该要得太多,要多了就会“纠结”。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把其他的放下,才能做的专注,做的深入。知道的多是好事,想的太多就不好了。
不要意义,难道只追求技术吗?当然不是。但是,绘画的物质材料经过不同技术,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不同的人看到,在心里有了不同的理解,不同的理解产生了不同的意义。任何画家主观期望的意义如果不能在观众的理解中产生,只是空想,而观众的理解又是因人而异的。意义是后出的。
画家作为第一个观众,绘画的意义应当是在绘画过程中生成的,而不是预先想好的。预先想好的意义,只能是思想的意义而不是绘画的意义,进而降低了绘画的作用,是绘画成为图解,甚至会让人觉得绘画是没用的。如此,它不如照片、不如电影、不如小说、不如政治、不如装置艺术、不如行为艺术、不如观念艺术……。
绘画若是依然重要,首先是因为它是视觉创造的基础。就像:有了汽车,还要走路;有了营养液,还要吃饭;有了氧气,还要呼吸空气。汽车、营养液、氧气都是要钱的,而且要的多,与利益的关系更大。走路、吃饭、呼吸,花钱少,甚至可以不花钱,但至关生命。绘画所关联的是人的眼、手、心的一些基本,观察、体会、总结、概括、组织、兴发……等等,通过制造出的痕迹来呈现。
绘画有局限,也总能提供新的可能性,可能性就在局限之中。绘画的种种可能是需要人去发现的,人必须克服自身的障碍才有可能去接纳、认可。人在发现、接纳、认可的过程中成长了自己,也延伸了自己。画新的可能,就是给人看没有见过的,这可能不是艺术价值的全部,也是其最重要的那部分。
我们的绘画,歌颂了,仇恨了,调侃了,商业了,世俗了。把艺术的所谓极致,理解为极端,会消灭艺术的。凡有活力的,都不会这般简单、概念。极致,是讲分寸的,少一分不及,多一分过分。极致,是有标准的,这标准细致且清晰,为常人所不达,而且不断地深化。极致没有尽头,总是可以再确切下去的,除非你放弃了它。绘画的手段有限,“度”的把握就特别重要,限制是产生新视觉最重要的方法。
于是,画是可以不断画下去的,不是在一幅画上,而是说在艺术的进程中,人总有可做的和值得做的。绘画虽是老旧的艺术形式,但也是要有实验精神的,这不仅能给绘画带来活力,同时也能给人的视觉以拓展,究其根本,是对人心的认识的深入与精致。
要说理念,就是不要设计结果,而是要设计程序,结果不可知,过程随其自然,越自然就越谐调越超乎想象,静等画面出现意味。静等,是因为流动、融合、沉淀、叠加、缩涨等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人为干扰有限。就像:天要下雨,人管不了太多,做好准备就是了。
是否做好准备,迎接你无法想象的画面?这决定了在何时收手,何时算是画完。最初总是有个概念在控制,比如:画的像什么,画面的如何完整。画多了就会有更进一步的要求:不完整却合适,不像却有意味。画面有无限的空间感,又很结实有物质感;要有交错叠加的色层和湿润的流动,又有厚重干燥的龟裂。总之要充分利用、组织这些彼此矛盾的因素。所谓利用和组织只是大概、可能而已,是出现以后的肯定和调整,因为这是一种水漫金山的画法,在过程中很难预知结果,只能估计。这也是一种能够让人保持专注的画法,不能修改,只能利用。
这种专注是必须忘掉自我的。因为结果往往是超乎想象,只有事后总结,不能提前预知,要耐心,要期待。忘我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只有在这种条件下才有可能放下概念的包袱去肯定那超乎想象的结果。控制越少,超乎想象就越多,画面的建立反而容易。但问题是,不控制比控制要难得多。
这超乎想象的结果,其实只是某种绘画方式的必然,找寻它,不是靠想,而是靠做。我的画都是平放在地上画的,很像种地,施肥、浇水,长出的却是庄稼,过程到结果是化生的。本来以为这种偶然的方法必然有偶然的结果,画多了就知道,一不小心就会重复。靠变化,靠操作程序的调整,时间、比例、快慢、多少、薄厚、干湿等等,得到的回报是不时的惊喜,当然也有失败。如何判定是自己的认识问题,一个明显的不对是否预示着新的可能?这是考验判断力的时候,所以说,画到最后,拼的还是修养。
有人在我的画里看到了敬畏,不是我有意的,却是认可的,潜意识里的。也许,因为出奇不意的,还有空间的错觉。
我现在的画:有形态无形象,有空间无实体、有运动、有光色、有质感。所以我认为我的画不是具象,也不是抽象,也不是写意。写意要意在笔先,我是意在笔后,甚至无笔,没有笔的驾驭就减轻了“我”的控制,让颜料按物理的规则行走、停滞。视觉是极有意思的,单纯的观看,那些颜料竟然也有了内容。
数码相机太方便,具象的任务就交给它吧。书法也方便,抽象的事情由它负责了。给自己个办法,把绘画解放出来,画画就是快乐的。
2014年9月5日
原载于《美术》201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