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她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就有一张画塔吉克族女孩儿的作品,一双眼睛看着你,那眼神很抓人。
为什么喜欢塔吉克族的孩子?我问。照片上的她和孩子们,北京来的圆脸大孩子和身边一圈长脸的小孩子。塔吉克族的祖先来自波斯,族内婚的习惯使他们的形象独具特色。她说,“ 她们抱着你,看着你,那眼睛纯净天真又深邃。”这种眼睛在蒙古人种和欧罗巴人种之间,眼珠棕色或灰色而透明,略深于眉弓、鼻骨而不过分。既不像蒙古和马来人种那样眼珠漆黑,也不是蓝、黄那样的色相鲜明。棕色、灰色透明的眼睛,自然有一种沉稳、洁净、深远的感觉。天真是不炫耀,是洁净,是没有被知识所污染,又充满着对知识的好奇。当你有了知识,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时候,你也就失去了天真。天真是明亮的,是心中的天堂,是香格里拉,是乐园。深邃呢?是面向的遥远,看到遥远,深邃是远而清澈的。天真和深邃都是从人性的角度来看是褒义的词汇,是美好的;但是,从我们社会现实的角度来说则是贬义,市场化的、政治化的社会现实往往警告我们:天真是幼稚,深邃是无用,都是可笑的。康蕾由于她们天真而深邃的眼睛而画塔吉克族的孩子,是把纯真和深邃看作是可贵的,难得的,值得记忆的。
塔吉克的孩子们是天真的,可是她们自己大概没有天真的概念。当她们长大后混入世事险恶的社会,眼睛是否还那样透明?
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阿堵是眼睛。因为塔吉克孩子天真深邃的眼睛,康蕾喜欢她们,进而喜欢画她们。眼睛是她们的心灵流露,喜欢这种眼睛是喜欢纯真,喜欢深邃。画她们是因为把这种喜欢往转化成了审美的标准,又把这种审美的标准形象化成了画面,告诉观众,告诉观众这世界上还有天真而深邃的心。眼睛是流露,作品何尝不是呢?绘画同样在传神。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作品就是画家的眼睛,不管画的是什么,总是向你传递出这样那样的神情。
被裹挟在社会乱流中的我们还有天真吗?或者是我们已被逐出乐园?画家康蕾发现了天真,这种发现应该是从司空见惯的不天真的城市环境突然进入到单纯的半农半牧的环境所产生的对比中才能发现的,这种发现也是一种深邃吧。至于深邃,让我想起“群青”——我以为最深邃的颜色。群青的原料是青金石,其最纯净的矿藏在红旗拉浦山口西面苍凉的阿富汗群山中,因为青金石的价值昂贵,矿道口总是守卫着塔利班战士,时而举枪做着苏菲的旋转 。在地理的距离上,比北京近多了,那里的战争状态会消灭多少天真。在心理的距离,复杂但还算安定的北京自然更近。
每个人的画都有自己的审美偏好,对艺术的理想和追求总会以种种方式潜藏其中,成为其艺术标准的一部分。画家的康蕾,自有其对自己作品的艺术标准。
她的创作,用流动的笔触不断地层叠,不放纵,也不是勾勒严密,不追雕刻般地塑造,但保持着形象的合理性,延续着她的写生经验。她让或大或小、或宽或窄、或厚或薄的笔触在感觉中交错成形,是她研究丹培拉技法并灵活运用的结果。用行话说是“既不死抠,形又不散。”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喜欢乱中有序“乱中不乱,不齐之齐”。,我问:这个“乱”是表现力度或活力的吗?她没回答,问得显然概念了。我回过头又去看她的画,词语达不到的全在画里。我突然有一种消逝的感觉:那些貌似很有力度的厚涂的颜料,会淹没并融化在稀薄的色层中;那或宽或窄、或大或小的笔触,在空间中时进时退、或明或暗地闪烁。“有序”,是她在灵活多变的画面中进行地顺水推舟的组织,使其画面的结构达到她想要的表现力。
对技术的选择不仅仅是习惯,而是观念作祟,是观察中获得的体会和认识转化为审美经验的结果;对画面的组织是精神状态的最直观的表达,因为那是第一眼观察的结果。
白石老人说,绘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对此,可以做这样的理解:“不似”只是不似于所画的对象,实际上是另有所似,那是另一种似,或是另几种似,就像是形容和比喻,把在生活中各种不同的视觉现象做挪用,以视觉的相似性来做视觉的形容和比喻,在画家心中构成了象征,形成了意义。绘画的视觉作用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眼睛所看到的,即便是写生,也不仅仅是记录形象,同时也要记录感觉,而感觉必然是由过往的许许多多的视觉经验作基础的。当把感觉放置在绘画中,这时的绘画必然是写意的。
写意画曾饱受诟病。除了写意画被等同于文人画这个阶级成分以外,其呆板的传承模式(如:十八描等程式化的技法)和自我意识都是其罪过。而油画由于写实性的通俗易懂,适合面对普通百姓的做政治宣传,所以倍受重视。今天,写意由于其民族性的意味再次得到肯定,写意油画被视为油画中国化趋向的一部分。但是仅把写意理解为大笔触的挥洒,无疑是简单化的,虽然与摄影照片拉开了距离,但终究没有使绘画摆脱技术性的对对象的再现的本质。写意,一定要有“意”,“写”是实现“意”的方法。有“意”的绘画才不是形象简单的记录,才是绘画拥有自身的价值。
写生,也是“写”,“生”在第一位。康蕾善写生,往往被夸赞为“感觉很好”。感觉,是视觉感受能力和对对象的表现能力的聚合,是一个画家艺术素质的基础。感觉好的画家,其写生作品的艺术性并不输给创作的艺术性,不但比创作来得自然,有时还比创作来得真切。写生能力强,会给创作带来许多益处。但也有一些画家,离开了写生就不会画画了,这是学院教学的偏差,也是画家本人对艺术理解的不当。她不是离开写生就不会画画的那种画家,在没有写生对象的时候,依然能画出写生的感觉,自然、生动、富于意味。这是感觉好的长处,面对对象是主动的,是物我交融的,是包含体会的。这体会不仅是对对象的理解,同时还有对艺术对社会的认识,是一段时期的视觉经验和生活经验的积累,是不断完整的理想和不断完善的理念进入到画面中。所谓风格,正是如此形成的。
她的感觉有她独特的地方:善于把画面的深浅层次加以组织,在保证物象可辨认性的同时,产生出另外的深浅结构,脱离物象,漂浮、散乱,由于她的“写”,造成了似乎随意,实为精心的效果。这与她所说的“乱而有序”有关。善于运用透明与不透明的色彩感觉,这与她色彩感觉的敏锐有关,也与她对材料、材质的研究有关。
绘画的题材可以千变万化,风格也可以多变,这些都不妨碍艺术家作品的连贯性和一致性。真正把艺术家的作品串连起来的,是他思想的连贯性。思想的连贯性所导致的艺术理想,是他艺术人生所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是在这件事上做得很明白,做得很透彻。这在市场化的今天,显然是越来越不容易了,这意味着更多地付出,更大的牺牲,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更可能是一个不成功的艺术家。
康蕾的绘画题材目前在这几个方面:戏剧系列,向日葵系列,人物(包括自画像,学生),塔吉克系列。题材是生活或缘分所给予的。生长在北方的她,看惯了大片的向日葵;咿咿呀呀的戏剧扮相会给人许多启示;去几次塔什库尔干,眼前种种形象渐渐产生了象征的意义。向日葵是自然是生命,戏剧是历史是梦想,人物是青春是现实,塔吉克是向往是天性。
对于题材的选择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她的绘画。
对于戏剧题材,她说:“戏剧的表现形式恰恰能和自己现阶段的审美追求以及对民族文化的一贯喜好结合到一起,戏剧是综合艺术音乐、舞蹈和美术很多因素,能和皮影、木版年画、壁画、中国画等传统因素融合在一起,眼神、服饰、唱腔、身段、手势……很美也很写意。”“那些画面色调比较沉的作品其实是有一点陈旧的死亡气息在里头,是对博大精深的传统艺术走向衰微的无奈和感怀。但京剧毕竟有其深厚的根基和文化背景,还有艺术发展的可能。色彩比较鲜艳的作品还是发扬了舞台上光彩的一面。” 除了写意性以外,提到的皮影、木版年画和壁画让我们可以为她的画面效果找到了遥远的根据,说明她努力从多个方面获取形象资源。仔细分析她的画面,可看到这些中国传统的绘画技法的效果自然的运用,这种运用不是简单地符号式的直接挪用,而是潜在的,与写实技法相融合的。写实的形象,合理的色调和明暗关系是观众所看到的第一层形象,在看下去,就会发现有会发现与现实中所看到的有些许的不同,用她的话说是“距离感”,这些不同,正是传统绘画因素的显现,是她的绘画拥有了与众不同的韵致。这种韵致是富于诗意的,是物质的形象与文化的精神和为一体,使当下的日常生活形象与于逐渐消逝的往昔发生了联系。
艺术的创造是人还活着的见证。人活着当然要幸福,但我反对“活在当下”的说法,它只是一个简单、通俗而又容易导致功利的口号,把人的生命过程限制于蜉蝣般的轻飘和短视,必然是随波逐流,朝生暮死。如果你脑子够用,你的活着,就是有过去,有现在,并期望着将来的。
“向日葵”是康蕾另一个反复画的题材。人物总在阳光下的向日葵地中,视角是正常的平视,就像走进向日葵地里所看到的那样,天空在画面中几乎不占面积,向日葵的花和叶扑面而来。早期的作品是亮黄色调,连暗部也是温暖而透明的黄色,如同在明媚的光雾中。后来,棕褐色调在画面上越来越多,有时亮部甚至变成了银白色,依然是明亮的光,一丝冷逸替代了温暖。向日葵日益成熟,枝叶渐渐焦枯,让人想起她对京剧走向衰微的描述。她说,没画过初开的向日葵,反而喜欢画成熟的向日葵。我猜测,向日葵在她的潜意识里是具有另一番意义的,是有象征性的。画室的地上排列着她的《向日葵日记》似乎是要把这几种向日葵作一个小结,二、三十张小幅或明或暗的向日葵局部交错、闪烁地组合在一起。
塔吉克族孩子的天真,自画像的青春,向日葵的成熟,戏剧的老逝,串联起来看,很像是一个生命的过程。如果品味其中的一幅作品,沿着由透明转入斑驳的色层,似乎是跌宕的局部是对其艺术整体的一种预示,也许她自己仅仅当作是绘画的风格形式,不以为是内容的一部分。
她的画作叙事的成分很少,尽管有对对象细致地描绘。由于她独特的绘画处理,使我更容易从象征性的角度来理解。这种象征性绝对不是象征主义的,倒是更像电影《盗梦空间》那样层层的心理层次的表现,所不同的是,不是画梦,而是画现实,是一层层的现实,过去的和现在的现实。对现实,她不是批判,不是抱怨,不用强斗狠 ,也不是歌颂,而是认识,是审美的和诗意的。
2010年
注释
1. 苏菲旋转是穆斯林苏菲派与真主沟通的一种方式,类似于胡旋舞。
2. 用强斗狠,是中国现实社会人们惯用的生存手段,尽管有时是颇具计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