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常利的名字早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就为中国绘画界所熟悉。他那时别具一格的作品,已经引起人们的注意。在他的作品中,人们发现这位年轻画家的油画很有意味,和那个时期大陆普遍流行的虚张声势、剑拔弩张的画风不同,他作品的绘画语言质朴清新,给人以雅致的亲切感。1959年的《幸福之路》和1963年的《高原青春》是他早年的代表作。今天读来仍然感到新鲜,有一种难得的艺术魅力。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他的这些作品将在中国当代油画史上占有一席地位。
马常利不是美术明星,他不善于自我张扬。他早期的成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荣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根本不去追求什么荣誉。他默默地耕耘着,研究、实践、探索,逐渐完善着自己的艺术风格。他是一位勤劳的、不知疲倦的实践家。和他共处了四十多年的闻立鹏君在谈到马常利时深情地写道:“从青年时代起,我们同窗共读,面对一个模特作画;一起驰马新疆草原,又负重跋涉在太行山上;湘西丛山,青海湖旁,风里来雨里去,老马总是背着那沉重的画箱,无声无息地观察着、寻找着。一会儿掏出小本子画几笔速写,一会儿眯着眼睛用手指合成一个框子捕捉构图。四十年里,他像一名采矿工人,奔波在中国大地,到处探寻开掘艺术美的矿藏;又像一名冶炼工人,日夜守护在高温炉旁,凭着艺术家一颗诚挚的心,凭着对生活的高度激情和纯熟的技艺,他把许多貌似寻常的景物摄入脑海,加工、提纯、化合,注入自己的心血,融入情怀,构成诗境,组成音乐的旋律,转化为一幅幅优美质朴的视觉画面”。(闻立鹏:《大自然的赞歌》)
这四十多年来,他不断地在寻找他自己,寻找属於他自己独特的语言。他终于得到了报偿,而今马常利的绘画风格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老练,越来越自由。他的油画创作已经达到了圆融的境界。
(二)
马常利,河北省山海关人。1953年毕业於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并留校任教。在任教六年之后,又重新入该院油画研究班,研究油画两年。结业后,他继续在油画系当教师,先后为系副主任和代理系主任。现在是该院教授。
马常利受过严格的写实绘画的基础训练,加之他的治学态度严肃认真,使他的修养和技巧很全面,人物风景和静物画得都很好。50、60年代,大陆提倡主题性绘画和情节性绘画。本来油画作为写实能力很强的绘画形式,本可以表现历史和社会事件,也可以包括一定的文学性和情节性。但是,并非所有画家的气质、素养和秉性,都适合主题性绘画和情节性绘画的创作。马常利在那样的政治形势下,虽也不得不画主题性的人物画。不过,他是完全按照自己的个性和从生活中获得的感受作画的。所以,他的主题人物画没有八股气,不概念化。写实油画,严忌过分写实。写实太强,会陷入呆板。马常利深知此理。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写实中含有情致,含有韵味。在人物造型上,他不拘泥於解剖和透视的准确,善於巧妙地变形、夸张;在轮廓处理上,他善於运用线的虚实关系,加强表现力;在色彩上,他注意单纯性和装饰性,给人以视觉的愉悦感。读马常利的人物画感到很轻松,即使他画的一些主题性的人物画,也非常有人情味。不像同时代的有些人物画说教性很强,使观众“敬而远之”。这说明马常利作画是很重视表达自己真实的内在感情的。
表现自己的真情实感,我认为是马常利油画艺术最重要的特色,这是由画家本人的性格和气质所决定了的。马常利为人坦诚,性情温和友善。他把这种感情诉诸于描绘的对象,使笔下的人和物凝聚着他的情和意,因而能产生非同一般的艺术感染力。
在马常利的创作中,最精彩的是他的风景画。经过长期的艺术实践,他似乎领悟到他的艺术气质更适合于风景。他在这一领域像掘泉似地越掘越深,泉水涌涌,收获甚多。他之所以迷恋风景,是因为他早就认识到“优秀的风景画在陶冶人的思想情操,提高人们审美水平方面起着重要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风景画,画的是景,实际上是借景写情,以情动人。马常利说:风景画“是作者把自己对大自然的感受蕴于景物之中,赋予景物以感情因素,使人的情和物的景相交融,从而引起观众的共鸣”。他很欣赏俄国风景画家列维坦的话:“风景是心灵之歌”。马常利的风景画不满足对自然的再现,不重描摹自然的表象,而是注重人的感情的抒发。他强调要主动地把握自然,主张表现自己对自然景物的感动。我们读马常利的风景画,可以发现,他的作品都是有感而发的,都有一种可贵的激情在其中。
能使画家激动的风景,也可能是最平凡的景物。马常利风景画的另一特色,就是他善于在平凡风景中发现美。马常利说:“名山大川虽然美,但它的美毕竟与一般人的生活与环境相距较远。因而不易使人感到亲切,而那些自然而平凡的景物,往往却蕴含着巨大的美的价值和魅力,不过需要人们去揭示它。我喜欢从平凡的生活与自然中去发现美,力图在作品中创造一种人和自然相契合的和谐境界,它既包括着客观世界的美,同时也凝结着个人的真挚情感。可以说是艺术主体与客体相结合而物化的结果”。马常利画中的景色不险不峻,有一种平实的性格美。他说:“有些景物初看并不美,并不外露,它们的美常是隐藏在朴实无华的平凡之中”。怎样才能发现这朴实无华中的美?马常利的经验是反覆观察,深入探索,善于捕捉。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山区平原,还有新疆、西藏等少数民族地区。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勤于写生,运用油画、速写、默写等手段迅捷地画下自己的感受,有时还辅以文字记录。普通的风、晴、雪、云、雾、雨、平原、山丘、村落在他的笔下,都成了传达感情的载体。他作品的选景和构图其实是反覆推敲过的,但因为他尊敬大自然的美,善於“隐藏”自己的匠心经营,这就使画面似是偶然取来,似为自然之一段落,显得真实生动。
(三)
马常利是色彩的诗人和歌手,他懂得油画是以色造型和以色传情。他谙熟色彩规律,能处理多种环境下复杂的色彩关系。在运用色彩上,他把色和形紧密桔合起来,而不是脱离造型追求孤立的色彩美。因此,他画中的色彩不飘浮,而有深度和厚度,含有形体的结构。其次,他特别注意色调和色彩的关系,或冷或暖,用以表现各种情绪和气氛。色调的基本倾向鲜明,但内部色相非常细致复杂,就像音乐中既有明确的主调,又有微妙的音色变化,使人觉得回味无穷。再者,他在色彩运用上既尊重自然,尊重客观对象,又敢于发挥自己的主观创造性,按照自己的构思和画面的需要改动自然的色彩。他在画《通道》这幅风景画时,原来白墙上的花是红色的,且疏密变化不理想。在写生时,他把红花改成白花,使之与白墙之间产生既和谐又微妙的变化。写生时,他都敢于作如此大的变动,至于在写生的基础上的创作,他就更为大胆和自由了。应该说,他的许多风景画远远不是直接写生的图象,而是他心灵创造的结晶。写生的速写和画稿,只是用来作为他创作的契机,供给他艺术创造的灵感。例如他画的《太行晨曦》就是根据一幅速写的启发,画他在太行山区的生活感受,驰骋他的想象力,作艺术的组合和构成。那重叠的山峦,蓝绿的色调,俯视的构图,以及互相融汇的早餐炊烟与晨露的水汽所造成的意境,与其说是太行山晨景的写照,毋宁就是作者内心世界对太行山景富于感情的回忆,是他为太行山所写的抒情诗篇。
马常利在运用色彩传情表意时,特别注意笔触的美。他把油画的色与笔的关系,比喻为中国画中墨与笔的关系。由此所传达出来的点、线、面等形式因素,通过笔力的大小和留驻在画面上的时间长短,造成动静、刚柔、轻重、虚实等抑扬顿挫的感觉,从而传达出不同的情绪,表现出作者的情怀、修养和个性。马常利自觉地运用这种笔触美,有意识地将这种笔触美和色彩美融为一体。正如闻立鹏君所说:“老马的画除色彩语汇外,还经常使用许多点与线,时而流畅飘洒,有如行云流水,时而闪烁跳跃、造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响效果,使画面总是生意盎然富有生命的活力。这些点与线,也像其色彩造型与表情并重一样,不但成为辅佐造型的结构,而且也是表现情感的音符,借以表现音乐的节奏、韵律,形成画面的旋律与气势,成为表达情感打动观者心弦的重要因素”。
(四)
马常利的油画创作之所以富有神韵和意境,和他的中国传统艺术修养有密切的因系。事实上,自欧洲油画传入中国之后,许多中国油画家在注意熟练地掌握写实技巧的同时,始终注意融合中国的抒情写意的审美特色。马常利的老师吴作人、董希文、罗工柳和艾中信等,都是在这方面做出贡献的油画家。他秉承了这一传统,并在新的开放改革的环境中,注意吸收现代西方流派的一些语言因素,使自己的绘画语言更有表现性。马常利最喜欢印象派的色彩,对凡高和表现主义的绘画也感兴趣。近几年的画,他画得更洒脱,更含蓄、更有写意性,且在用笔和用色上吸收某些水墨的表现因素,从而使他的画具有民族的特色。马常利的油画是有民族色彩的油画。由于这民族的色彩蕴含在强烈的个性中,包容在深厚的油画造诣中,因而显得有深度和有中国艺术的精神气质,和那些为追求民族色彩而在形式上下功夫的人绝然不同。看来,马常利的油画创作是把个性、修养和技巧融於一炉了。
马常利正值创作旺盛期。他不满足於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他仍然锲而不舍地探索。我相信,凭着他的谦诚、勤奋和务实的精神,他的艺术还会有长足的发展。
文刊于《江苏画刊》198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