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画是最能反映中国人心境与思绪的艺术,在渊远流长的山水画传统中,伴随着人与自然相望相化这一永恒的主题,山水画不同风格的演变反映着我们不同时期的历史环境与人的心绪变迁。因此,中国山水的诗性审美不仅仅把艺术当做构成图像的视觉功能来研究,更是以一种对人之存在于宇宙本相的思考,山水诗性精神的根本,便是超越现实生存与具体现象的有限,以体悟与冥想来超越现世,展现造化生机的无限与本相。诚如韩拙《山水传全集》论艺所说:“索之于未状之前,得之于仪形之后,默契造化,与道同机。”寻思中国山水画艺术的精神气象,无论是品鉴其通幽入微的笔墨意韵,亦或是感怀其高超莹洁的境界,均与其天人合一的宇宙大化精神一样,可见可悟,其根本性在于艺术生命所达到的纯度、净度,而艺术家这种内在情怀与意志力,恰恰是作为人亦或其作品境界高下的关键所在。
山水画的时空叙述方式与推进方式、境界的生成更接近诗歌的思维法则和生命本身。其景物的时空归纳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意识的表现,注重“不滞于物”“不即不离”的精神境界,其观照则如李日华所说:“意之所游而情脉不断。”
中国山水画自古以来都把自然看成生命的整体,其物化精神与境界生成是“既可赋予自然以人格化,亦有赋予人格化自然化”(徐复观)。人与山水,相望而相化,互证而互生,流转不息。由此而看山水造境,是写照万物和表现内心的合一,山水之关照,游目与游心,由心理而率物理,其折高折远,仰望俯瞰;山水之经营,其起承转合,高低错让,都是以人意度的远与高,深与阔,收与放,虚与实为本,是胸怀与意匠的远大高仰。是千岩万壑了然于胸的大开大合,故郭熙说“山水大物也”。试想,画人的居心涉世,怎可无此胸怀与丘壑!这亦是中国山水精神的本相。因此山水诗的咏怀与山水画造境,不仅仅是情愫、想象与感觉,也是以诗心为本,带着含藏悠远的念想,超然坦荡的精神,以学养为文心,通过诗画语言物化自然山水神韵,透视出人生态度与人格气象。那种登泰山而小天下,上庐山而得嵌崎磊落的风骨,那种游洞庭潇湘而生乡愁与归思情怀,虽然它们所刺激主体的联想与创作方式不同,但都是生活气象与作者身心合一的体验,也是由蕴涵着不同历史文化内涵的景观所引发的不同的情感而联想的情景。
作画状态是一种渐行渐远的“进修之道”,其心性状态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万事俱忘,不见绢素,不知笔墨”的境界。张彦远说:“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得于画矣(《历代各画论》)。冼心,息思,止欲,其关照,是凝神遐想,神遇而不以目貌。管知止而神行,寂然明心,与造化同体。朱光潜说:“纯粹的诗的心境是凝神注视,纯粹的诗的心所观境是孤立绝缘。心与其所观境如鱼戏水,忻合无间。”朱光潜虽论诗境,但与画境观照是一致的。
曾于故宫读得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帖》,意趣奇崛,洒脱任逸,映带连绵,变幻莫测,其劲逸在骨,其灵厚在韵,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诚如山谷论少师所誉“如散僧入圣”。宋一代“尚意”书风,由杨风子承上启下,尽得古意,不落近体而又能开一代新风貌,意、韵、法全备,此即意之关键。
羲之论书谓“吾尽心精作亦久,寻诸旧书,惟锺,张故为绝伦,其馀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贤,仆书次之。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见《法书要录》卷一王羲之《自论书》)。以羲之书迹气象来看,其所论之“意”应是高旷中有真挚的性情,是超于具体的“象“的局限真意。魏晋时”言意之辨“,”“意象之辨”,王弼“言不尽意”之流行促使“意”有了更广泛与深入的内涵。成为中国哲学及艺术中极其重要的审美概念。
举凡中国艺术精神,皆统乎“意”:音乐、诗文、戏剧、雕刻、书画诸种无不如此。
西方现代艺术,亦有尚意之内美,如雕塑之于摩尔,贾克梅蒂油画之于塞尚、梵高、莫兰迪、美国二战后画坛高手之德库宁、勃洛克、克莱因等,均以“观看之道究存在之本相”或具像表现,或主色彩意象,或主抽象之抒发,形态各异,都是以意为本。表述心绪与思想,探求艺术之本相,在图像表现心理上,是视觉错觉性与抽象性,意象性多种可能的表现。
于书画而论,“言不尽意”“得意忘象”即是境界。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于画则“笔不到而意周”,“浑然不见笔墨痕”,种种描写,皆以意为本,至于今日画种之“工笔”,“写意”,皆应以写意为其旨归,写意是其审美价值的核心,张彦远的疏体、密体之分,似更为贴切。
意可误人,不求理法而直抒胸臆,不求形似与意趣的相合,或谨刻描摹,此两极,皆任意使气之病。刘熙载谓“文固尚意,然颇僻邪侈之文,固非无意也。意之所高,亦曰‘惟其是’而已。”(游艺约言)“惟其是”应是“自然而然”,不做作。文学、绘画的雅逸、意韵均有其自身形态的品格与本体境界。再如邓椿《画继》有:“画之逸格,至孙位极矣,后人往往益为放肆。石恪、孙太古犹之可也,然未免手粗鄙,至于贯体。云子辈,则又无所忌惮者也。意欲高而未尝不疲卑,实斯人之徒欤?”狂怪求异、纵横习气,此等皆“诚非雅玩”,并非真能格正意远,宋人品画对正统性观念的要求是颇值得令人三思的。黄宾虹论画亦有“画者以理性为巩固精神之本,以情意为运行精神之用,以气力为变通精神之权,理法当兼情意与气力而言,理法似当,而情意不顺,气力不行,其理法犹未足也。法在理中,意在情中,力在气之中,含刚劲于婀娜,化腐败为神奇,可以经守,可以达权。”如果理法不足,情意再足,胆识再大,均不能成。故“意”要合乎自然,合乎物理、画理与情理。
丘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