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以动物入画者甚多，画鹰者有之，画牛者有之，画马者有之，画虎者有之……天上飞禽，地上走兽，因人而异，常成为艺术家们精神、情趣、志向和理想的寄托，比如鹰之搏击长空，牛之任劳任怨，马之勇往直前，虎之虎虎生气等等。然以猪入画，嘉其憨态，羡其自在，高其境界者，却鲜见也。故当我初踏中央美院丘挺教授的“藕斋”，蓦然撞见那一头头活跃在其笔下的姿态各异的猪仔时，眼前不由一亮。继之，读过丘先生的跋文，恍兮惚兮，那些猪似乎又不是猪了，倒成了人，并且是一群有着自己特立独行的品格和智慧的“古人”……
丘挺先生的跋文是这样赞美和讴歌“猪们”的：“猪者，圂养糟食，好吃嗜睡，余何为而好之？盖每喜写其憨态，可掬又近人性，昔者圣人見豕负涂，庄生每下愈况，何哉？有以鉴乎至道也。居处卑污，而人以为秽，不知其晏也，憨陋简率，人以为鲁，不知其知也，守岁阴之末末，啜余沥以延年，垂首曳尾，坐忘形骸，妃偶造化，安之若命，非有德有能而谁何乃知，所谓善生者矣！”
说“猪们”憨态可掬，又近人性，这大概是不错的。若干年前，当电视剧《西游记》热播时，曾有好事者在电视观众中做过一个调查，问唐僧师徒四人中“谁是最可爱的人”？结果竟是猪八戒荣登榜首，而支持的理由择其要而言之，就是“憨态可掬，几近人性”。当然，猪八戒见了漂亮的女子，哪怕被证实了是妖精，仍不免会“怜香惜玉”，粗看起来的确有些贪“色”，但相较于悟空的爱憎分明，沙僧的嫉恶如仇，唐僧的“如如不动”，似乎倒更契合“无缘大慈”的佛性，也更散发出人性甚或“人道主义”的光辉。
至于“居处卑污，而人以为秽，不知其晏也，憨陋简率，人以为鲁，不知其知也”，此处的“猪们”，似乎倒又具备了智者甚而是“得道者”的风貌。关于猪，庄子曾说过“每下愈况”的话，大意是说看一头猪是否真正肥实，必须留意猪脚的下部是否有肉。推而广之，一个人如果想了解事物最真实的面貌，也必须从低下或卑微处去加以观察和判断。大道通常隐匿于最卑微的事物中，它们可以是蚂蚁和昆虫，可以是砖头和瓦片，也可以是污泥和粪便……而“猪们”“居处卑污”，人人都以为是很肮脏，其实那却是最接近大道的地方。一如亭亭玉立的荷花是出自于污泥一样，猪的“肉香”大概也与它居处环境的“臭烘烘”和“脏兮兮”休戚相关。人生亦然。一个人智慧的获得和生成，苦难的童年，寄人篱下的辛酸，社会最底层的历练，常常是不可或缺的前提。至于那些忽然从人生的高处落到了最低处，甚或曾经几上几下，几起几落，不仅卑微，且屡遭羞辱的人们，更容易得道开智，因为正是这种坎坷的经历，帮助他们看到并了解到了社会的最真实的面貌，故有朝一日当他们终于站到或者重新站到社会和时代的高处时，便懂得了如何去推动时代和社会的各种各样的变革。
说猪有智慧，倒不如说猪的“憨陋简率”其实具备了智者的一个最典型的特征，那便是：“行事低调，不张扬”，或曰“大智若愚”。低洼之地方能蓄水，低调之人才能集智。而“坐忘形骸、妃偶造化，安之若命”，又何独是“善生者”的写照，更是“有德有能者”的境界呢。
若我论猪，则不能不嘉奖“猪们”的奉献精神。记得当年插队落户时，就常常听农人说“猪浑身都是宝”——猪肉可以吃，猪粪既可以做肥料（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型的有机肥加工厂），可以沤沼气点灯，而猪皮可以做皮鞋、皮衣，猪鬃因其刚韧而富有弹性，更是日用刷、油漆刷、机器刷等不可或缺的原料。所以，每每看到有人宰杀生猪，总有些于心不忍，觉得“猪们”为人类几乎奉献了自身所有的一切，这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未免太残忍了。及至自己一天天长大，人也一天天变得世故，才明白倘若没有最后那一刀，又有谁能证明“猪们”浑身都是宝？而“猪们”对人类的奉献精神又如何才能体现呢？更何况佛教中有一种说法，只有人身才能成佛，故“猪们”将自己的一切用来与人类结缘，说不定也是一种间接“成佛”的大策略，大抱负呢。
我之喜欢猪，大抵还因为庄子的另一句话:“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见《史记》“老庄申韩传”)大意是说，我庄子宁可像猪一样在烂泥里自娱自乐，也不肯受权力的羁绊，去做一个专事粉饰太平，并为当权者抬轿子、吹喇叭的“御用文人”。这就似乎不仅仅是一种品格，甚至还是一种文人特有的并一直薪火相传的傲骨了！这种傲骨不仅庄子有过，司马迁、嵇康、鲁迅、陈寅恪、梁漱溟、顾准也有过……
丘挺教授的“猪系列”，不仅笔触简练，书文俱佳，且细细品味每一只猪仔，也都姿态各异，生动活泼，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宣纸上蹦跳出来，落到地上四处行走。因此，我也忍不住有些感慨，因为我知道现实生活中的“猪们”因为长期的圈养，虽然也还乖巧，但那一种“憨态可掬”的“闲适”和“淡定”却多少有些变质了。而我以为，庄子心目中的“猪们”大概还是放养的，至少还可以在山林间、沟渠畔自由自在地觅食、徜徉、戏耍……
所以，恕我直言，我对现代圈养着的“猪们”，多少还是怀有一些偏见的。我尤其见不惯那些醒了就吃，吃了就睡，唯有生出饥饿感，才会哼哼唧唧地抱怨一番的主儿。其实，外面的天地大着呢，食物多着呢，为什么就不能撞开猪圈去外面自己觅食呢？
当然，这都是题外的话了。
卢新华
2014年1月10日记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