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庙堂
今天喝了太多的酒,脑子有点迷糊。
想想来黄山已经将近20年了,时间像水一样的流。绘画也像流出去的水,在时间中涌动,绵绵不断,时急时缓。其实人与自然的交流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一样,总是有着一种节奏。在节奏中延续,有时停顿,有时急转,回过头来看其实行迹中隐藏的是精神的历程。我总在想如果我的生活只停留在城市中止步不前,我的生命流向可能是一个问号,而长久的寄情于山水却打开了一扇属于我的心灵空间。
山水在中国文人的心灵中是精神的庙堂。寄情于此,能看到诸多先贤的归宿,把心灵安放于此,是一种生命的坦然。中国人认为生命状态的最高境界是自然,所以寄情于山水,在生命中体悟是中国人智慧的最高显现。如果我在绘画中由于稚嫩,由于惶恐,由于畏惧,不断地跌倒,将我扶起来的则是万千重山。我能抱定信念长久的耕耘于自然山水之间,正是源于我坐在祖国的腹地,自然文化最丰饶的地方。以体认的方式倾听、品读,行走在远古,也一定能够通向明天。
画室中我总在徘徊。笔墨承载着的是画室以外的天地空间,重重叠叠的肌理中挤压出的是土地根脈的水分,从中散发出自然的芬芳,浓缩着鸿蒙能量的所在,跃动着的笔触线条呼唤着植被的身影,显现着欢愉苍凉。我想一个画画的人也是一个行走的人,总要有个方向。古人说行万里路也就是读万卷书,行路和读书在古人的眼里被看作是心路历程,是用心走路,有了方向以后不在于能走多远,而是在于行走的质量。心灵的彼岸是否能真正的到达并不重要,而在于找寻过程中所激发出质量的自然呈现。
2011年3月1日 于黄山
八、天机
2000年我画了《穹雪》,今天又画了《天歌》,起名于此是因为这两幅画都有点仰天长叹的意思。天地祥和而万物生,历史上中国是个农业国家,靠天吃饭,所以人们敬畏于天。其实一个画家与普通的农民并没有不同,《诗经》中很多朴素的歌谣里有很多天籁之声,绘画也要得天机,得天助。当我们高歌行吟于万物之间的时候,窥探的是天机。
我喜欢画雪,总想于天地唱和。人常说天机不可泄露,一个画家如果得天授,天机却要藏于画中,而只想给有道之人同领、悟化之兴致。
古人喜欢梅花,代有高手。但古人画梅多不着色,惯以书写的方式入绘画,画的俊俏挺拔,多三两枝而已。读来最喜欢的还是王冕的梅花,算是在简约中亦有繁茂之象,深得宋韵。行笔中见锋劲之力却藏芒于润雅,眼中千花散开去,心里数枝入画来,冰肌玉骨中让人久得玩味。去年到台湾故宫博物院,有幸购到日本二玄社精印本,悬于家中茶室,恰巧窗外那棵古梅也悄然探入,两梅相合,天人合契于一室。每年逢2、3月间梅花开时,幻觉中内外相合,加之暗香涌动,若恰逢飘雪之时,顿觉冥然恍若隔世,此番尽得天、地、人、神共融之境,幸哉!
2011年03月02日 于黄山
九、壁炉
今天天气突然转冷,皖南早春的天气还是很有几分凉意的。
前两天因为气温高而显得有些浑浊的塘水突然变得清澈了,在落英中游戏的鱼儿也不见了,可能藏在水下吧!天灰蒙蒙、阴沉沉,梅花稀疏的在寒意中打着冷战。屋中四壁阴冷冷的,便烧起了壁炉,慢慢的随着火光暖意徐徐地上升,心情亦渐渐地明亮了起来。
家中的壁炉想来已经用了近20年,有了这壁炉便挡住了江南阴冷绵密的寒意,也驱走了潮湿的心情。壁炉是西方人的发明,他们把噼噼啪啪的一炉火焰带入室中的确留住了远古的温度,留住了自然野性的魅力。火光是闪动的,是活跃的,热气如浪徐徐包裹着你的周身。那种温暖、惬意与野趣是今天享受暖气的人所体会不到的。特别是窗外飞雪的时候,那一炉火会让你知足的、幸福的落泪。
我们中国古人建屋做园,往往得天趣。他们借山借水,植树造桥,开塘筑堤,围堵收放的妙趣横生,却没有揽入一炉篝火,往往雅趣有余而温情不足。而今人已无力打造传统意义上的园林,能有精力,有机缘,围一方天地,用些心思营造一己之空间已是有缘之人。如若能留住一炉篝火,便也就为自己留下了一个幸福。
2011年03月03日 于黄山
十、恩泽
我想我们都是爱自然,爱山水的,因为她是滋养我们的母体。
我们看到西方人去探险,向自然挑战。在阿尔卑斯山,在喜马拉雅山,在南极北极,他们不断地体现出征服欲,显现着人类的力量。这是一群渴望把整个星球踏在脚下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这里面既有人类一种野性本能的征服欲,又有着一种科学理性的挑战精神,征服自然只是激发其挑战欲望的一个动因。但我们又可以看见一群群的西方人享受着自然。他们休闲度假,选择的是赤道的阳光,地中海的沙滩,抹着防晒霜,像一群一群的海豹躺在沙滩上,接受着大自然的恩赐。他们会把自家的花园打理的像几何的世界,在自然的生命上裁剪着别致的图案。
而中国的古人是要与自然对话的另一群人。这是一群品读自然,苦行于自然之间的人。是一群能在精神冥想中达到忘我的境界,能在不知不觉中与自然交融为一体的人。我们的祖辈倾听着自然地的声音,把握着天赐的机会,他们的目光、心灵与自然是平等的。他们往往是自然的使者,期望从人间走入自然,也期望从自然返回人间。正因心目中敬畏着自然之神,所以古人们的创造往往得造化,通天机。他们把自然看作是生命的归宿,是精神的家园。
中国是个多山有水的国家,中原大地山峦起伏,云烟叠嶂。生存于此的这些黑头发黄皮肤,叫做炎黄子孙的中国人身上缺少西方人外在的色彩,和游牧民族内在的扩张欲。但是这些人单纯、朴素,代代以农耕为生,是一群徘徊于大山之中,靠着大山生存的人。他们有解读大山的定力,所以能悟出山水的哲学意味,荡漾着自然的情怀,萌养着创造的心源,有着单纯而悠远的梦境。
两宋以来,中国人开始用目光注视并用智慧化解着山的混沌与神秘。由此发端,一代一代中国人呈阶梯式的把心灵、目光、才华与热情植入于山水之间。宋人山水有着王者的气概,有着庙堂的威严。他们笔下连绵不断的大山中蕴藏着东方文明于山水间最初的曙光,印照着华夏大地,得其神采。之后才有元人山水绘画飘逸的韵致,明人山水绘画的雅致与华美,清人山水绘画的工整及个性的兼得。
到了晚清民国,山水大家辈出。山水绘画至黄宾虹便有了一个高峰性的总结。他的山水表达从外在真正的回到了内里;从表象回到了实质;从绘转入写;从树貌挖掘至根脈、土质、岩层,以至深入到自然母体生命的深处,寻找山水丰茂华姿的源泉,及滋养万物的力量。他是静观其貌深得其质的从中国山水文明中崛然而起的一代宗师。特别是到了晚年,他的绘画看似单调平常却无限丰富,笔墨繁杂而无一处不在掌控之中,潇潇洒洒中透着森严,精妙中透着老辣混沌,看去莽莽苍苍的山水间无处不浸透着秀润与滋华,老来昏漫的笔下又无处不透着稚趣与童言。他是恩泽几代人的山水大家,他对中国的自然山水给予了最丰富、最深切的人文解读。今天我们仍然享受着他的艺术才华所带给我们无尽的精神滋养,推动着我们回归自然的步伐。
2011年03月04日 于黄山
十一、对话
今天是在等待中渡过的。等待那些被一遍遍泼洒后的画布,等待那些半干不干的痕迹,揣摩着它的走向,盘算着下一步。好像受孕不久的母亲惴惴不安的心情,想着它一天天长大。母亲只是个接受体,养育是自然的力量。我们不可能人为的让它尽早的成熟,我们只能尽人事,听自然之便。
其实人类都期望按自己的意志,按自己的期望去干预自然。其中也包括精神,以显现自己的万能。唯有古代先哲的哲学精神是在与自然的平等对话中闪烁着光芒。老庄的哲学是见草木,得天机的自然哲学精神,是一种把本体引入自然的高度智慧结晶。而今天连自己也要克隆的人类在急速的变化中离大自然的恩赐越来越远,甚至超过了自然能以承受的限度。人们在自私地利用着自然赐予的同时,也在亵渎着自然之神。
其实面对自然时顺从与主宰,听命与干预这两种动念一直伴随着人们的行为方式,它们是一对矛盾的统一体。科学承载着人的意志,它的正反两面刚好显现出人类动念的两面。正确的运用是人类的福祉,反之则是罪孽。
而艺术则是心性之载体。东方人的心性显现着更多的自然性,天人合一便是东方艺术的最高境界。人可以向天挑战,也可以取得局部的成果,但永远胜不过天,还会遭来自然的反击。东方的艺术从来不是人类精神挑战的工具,而是与自然默契的结晶。精神的慰藉与科学无关。
2011年03月05日 于黄山
十二、彼岸
今天做了一个梦,梦中搅起了很多历史的陈迹,醒来以后浮想联翩。
站在历史的角度看今天也是未来的历史。我们是被历史的激流惯性地裹夹着向前流动,连绵不断。曾经有多么大的落差,有多么大的囤积,就有多么大的压力和动力。当我们回溯历史的时候会看到历史是运动中的活体,而近代史在被压缩的状态下,更显现出它的活力。它的年轮更加丰富细腻,有时清晰,有时混沌模糊,但总让你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当我们的思绪借着历史的翅膀腾飞起来的时候,我们心总是温热的。
1840年的鸦片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以及被引发出的五四运动是在庞大的满清帝国轰然垮塌中挤溅出来的浪花。新文化运动与它催生出的各种思考、各种主张、各种文化思潮与革命运动在互动中发展着,却以49年的革命胜利为标志戛然而止。接着知识分子的改造运动、三反、五反直至反右、大跃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新的革命运动在新政治制度的需要,冷战时期的特定环境以及外部势力的压力下以一种新的方式有效的推动着。我们这个民族在安眠药、强心剂以及吗啡等等的药物作用下显得既跃跃欲试,且固执无知、狂躁无助。当这部被发动起来的精神机器消耗完最后一点动力突然停顿下来以后,整个国民像从狂躁症中苏醒,顿觉伤感、空虚、无奈而转入失落。
否极泰来国门终于徐徐打开,内部的苏醒及外部新鲜空气的注入激活了我们的机体。我们开始抗争,开始寻找,心中的热血又一次被激起。那是文革后的反弹,人们借着自由的空气抓住自由思考的空间。迎着八面来风,我们这个民族似乎又起航了,那是个短暂却又令人向往的时代。
七十年代中后期恢复高考,精神上百废待兴,读书、思考使我们逐渐地走出了那个精神乌托邦的时代。尽管人们还没有从物质的匮乏中完全挣脱出来,但是新的知识文化在那个短暂的时代胜过物质,胜过金钱。他们的眼光中闪烁着自由的光芒,高昂着独立的头颅,向着他们的理想而奋进着。心里留着昔日的创痛,带着幸福的眼泪,意气风发,我们前行着,渴望达到彼岸。那是历史的赠予,那是一个虽然短暂却可以反复咀嚼回味的时代。
想一想我也是有幸从那个时代走入艺术的探索之路。70年代中期进入大学,我们如饥似渴,像海绵汲取着可以找到的一点一滴的水分营养。绘画予我们来说不光是事业,在我们的心目中总是有着几分神圣,有着自觉的使命感。看着父辈们被夺去的权利,我们总是想夺回失去的时间,心里总有拥有时间和自由的幸福感。当时尽管西方的大潮还没有涌入,我们已在苏联的艺术期刊中,在手边能找到的所有的艺术资料中,在契斯恰科夫的素描体系中,在临摹俄罗斯三杰的绘画中磨练着锋刃聚集着力量,拓展并争取着表达的空间。
当我们还在艺术的修养语言中绕圈子的时候,当我们在为创造聚集着力量的时候,以八十年代中期为标志的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不断地涌入我们的视野。人们开始疯狂地追求着西方的语言样式,以全面向西方学习为标志的艺术革命运动又一次拉开了序幕。本来终于开拓出的向西方学习的视野,由于失去了研究学习的定力也就无法为渐进打下发展的基础。85到89短短的几年间我们的画坛几乎清一色的引进品种。当我们这个精神家园迎来了开始可以自由营造的时代时,我们选择了高速度的模仿,粗糙、生硬、简单、表面自是必然。由于根脈被阻断,我们的精神创造、语言表达离母语越来越远,一时间中国悠久强大的传统文化处于失语状态。遗憾的是我们悠久的文化又一次与西方现代文明擦肩,艺术从另一面变成了精神挑战的武器。他们在实践中挑战着道德的底线,挑战着良知,挑战着善良,挑战着美,以至于变成感官刺激的游戏,离真正的精神创造价值越来越远。
转入90年代,随着资本市场的介入,本就已经变成空洞游戏的艺术,自然也就不在乎成为商品游戏的对象,且没了游戏规则。于是艺术的活动与艺术无关,成了投机者手中的筹码。艺术在拍卖行的敲槌、落槌中逐渐地走入了如皇帝新衣般的荒唐时代。我们的艺术看似“繁花似锦,光鲜靓丽”,走的却是夜路,如何能到达彼岸?
2011年03月07日 于黄山
十三、回归
今天在别人家里看到了我90年创作的油画《寒雪》。那画看上去肃穆,寒气逼人。朦胧的月色下一潭静谧深沉的潭水映出古木寒林,一层层深厚的肌理显现着那个时期我的心情。
90年代的生活清苦、平静、单纯,让我的心境能上溯到遥远的宋代。那是一幅向范宽、郭熙、李成表示敬意的画,由此我转入田园。把一个我从中生活了近30年的大都市放下,再放下,在皖南的大山中渡过了整整20年的创作生涯,去寻找临近自然的轻松。与山水为伴让我的心灵得到解脱,让我完成了心灵纯化之旅。我视这20年为我心性回归之路。
当90年代我转过身去面向自然的时候,就表明我的态度、我的选择与方向。把自己的创造交给自然,交给传统,交给山水。与背后喧嚣的城市,人们激昂生存状态渐行渐远,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强烈脉搏而跳动,与中国的万千大山相唱和。我希望自己的精神随着目光所及,在山川的流转中得到慰藉。我希望解读大山的神秘,听懂它的言语,融入它的怀抱,在不断的内化中找到与自然的默契。
自古以来,东方人在山水的表达中是用心灵在自然中散步。他们平静到几乎能听到自然的呼吸,体会到它们微妙的表情。我希望自己变成一棵树,有着足够的定力与丰富的根系,深深地嵌入土壤之中,汲取着深层的营养。我希望有挺拔的身躯,迎着八面来风而岿然不动。我希望有巨大的树冠,分解着来自天上的能量,遮蔽着耀眼的阳光。我希望自己像一片雾,当它浓密的聚集起来时,远方如同海市蜃楼空留下一片遐想。当它悄然散去的时候,生活又回到踏实的原态,让你在前行中有着交错变向、坚实稳健的精神状态。
回想20年的创作,我是在山水的包围之中,是在与自然的共同呼吸中完成的。面对山水我的眼光变得越来越挑剔,心灵变得越来越敏感。自然的容颜在四季的转换中变化着,日月轮转、雪雾弥漫、雷鸣闪电、大雨滂泼、江湖歌唱、长河落日、月初飞鸟、生命常绿,天地在交合中万物流转。我躲避着课堂曾经教给我的眼光,那是物理的眼光,那是机械的眼光,那是科学的眼光,那是冷静的写实需要的眼光。而自然教给我的是用心灵来触摸,目光只是心灵的闪念,它是犀利的、深邃的,亦是挑剔的、柔情的。它是一种忘我的审视,温情中的感怀。它时而在树梢上,时而跃入苍穹,时而在交错繁茂的丛林中,时而落在枯叶、杂草、乱石、深潭、小溪、根系、岩层、泥土、苔迹,让我体会到变幻、交错、拉扯中无限丰富的自然神态。它们的和声是视觉的歌唱。
当你走近自然便能够感受到来自远古的力量在催动着你,你会惊奇的发现前人的足迹,循着那些足迹你会看到一个一个的身影,看到李成、范宽,看到马远、夏奎,看到黄公望、董其昌,看到弘仁、石溪,感到他们神、魂的归宿。那些在解读自然中的心得和创造出的范本,就会强烈地体会到山神与人神的舞蹈交欢,就会自然接住他们手中的钥匙,逐渐地打开心灵与自然之间的那扇窗。
2011年03月09日 于黄山
十四、宿命
今天日本遭遇历史上最大的地震和海啸。
在电视转播中看到了日本人民的惶恐与无助,大自然突然地肆掠瞬间给这个岛国带来了灾难和痛苦。在这种巨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们突然间变的是那么无助。
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叫人定胜天,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与天进行着不懈的斗争。人们企图改变自然,总是想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然王国。人们张扬着自身的力量,张开自由的翅膀,一次一次的在翱翔,可是一次次被自然的力量所剪断,所打击,所折翅,而一次次的跌入谷底,跌入深渊。人类与自然的矛盾总是在不断的解决中获得欣喜,获得解脱,而又不断得在摧毁下产生无奈与敬畏。
如果以科学的角度看,人类是在不断地征服自然过程中,一次比一次更加自由的在自然肌体上跳舞,而这节拍的震颤却使承载的舞台不堪重负。从终极的意义上说,人只有在精神上与自然相默契,把自身的整体生命融入、回归于自然,才能有更从容久远的明天。
我想在中国山水绘画的表达中,深藏着开解人与自然间矛盾与心结的奥秘。人类应该正视与自然共存中的宿命,以智慧之心化解它带给我们的灾难,以敬畏之心安抚它留给我们的创伤。
2011年03月11日 于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