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陆亮:自说自画——笔记节选

时间: 2016.1.27

由阅读《庄子》引发的以现代人物场景来编织古代寓言的想法,并以古典写实手法作为表达的方式,引导我在2004年开始先后创作了庄子寓言系列,逐步确立了光线、叙述逻辑等个人基本的面貌,在技术与画面的控制上也不断积累着经验。《屠龟》是这批画中最后一幅,但记得当时颇不满意,因为从细致的程度上没有超过上一张。布、砖、沙发等在有前几张作品技术探索的基础上表达起来毫不困难。得来全不费功夫。但现在看来,此画确是那一批作品中创作思路最贯穿的一幅。沙发象征着王权,王者不见了,沙发上打开的书代表知识,有知识,才能成为统治者,反过来统治者也统治着知识的所有权与解释权。沙发是70年代的样子,那种红塑料皮的面料是我非常熟悉的。(小时候我家就有一个类似的沙发。)金色的布挂在沙发扶手上暗示着王的袍子,与翻开的书页都暗示着王的暂时离开。持丈者代表巫师、为王献策的人。献龟者渔夫余且,则是一脸媚相,是政令的实行者、无条件的拥护者。地上的瓦砾有工地上拣来的红砖与卵石,也有参杂其间一些秦砖汉瓦的残片,分别象征现代社会的激流勇进,与往昔文化的颓败。这也成为之后创作的一个母题。故事背景是现实生活中花家地一带的夜景。如戏剧舞台上的布景。龟是自然神,是最光亮的部分。代表不可能的存在与信仰—敬畏心的泯灭。

为了找气质相符的沙发,我骑车转遍了美院附近所有的小区,最后在花家地西里北区的老院中找到了沙发的天堂。各式各样,品类颇丰,性格不同。此沙发是最方正最有“官味”的。坐的地方都烂开膛了。它是在一堆老头打牌聚会的一个小角落里发现的。老头们也不太爱坐它,所以非常慷慨地“借”给了我。我很迂腐,答应要还他们的。但后来再去时,那一片地方已被围墙圈起来,开始平整土地,要建新的小区了。那些老头们也不知道又去哪儿聚了。那儿离南湖电影院很近很近。

很顺利地留校,但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不断努力创作已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毕业展的同时开始画《焚》。那是在找沙发时遇见的一次烧垃圾的场面,还是用我的小佳能不同的曝光拍好几张现场的照片,以表现火与阴影中东西不同层次,这层次有助于我的回想。正好有大小合适的画框,就大笔厚色铺开了。这张画从2005年夏天一直画到2007年秋天。靳先生来看过一次,说这火画得还不错,老先生虽然干瘦,讲起画来却是一兜子的劲。他提醒我用色上的问题,那大概是2006年年底左右的事。

开始不断有画廊、策展人、收藏家来看画,谈价、谈合作。开始卖画了,我觉遇上了一个疯狂的时代。这一切与你的艺术无关又很有关。泡沫无疑是存在的。大量的泡沫。好多重眼前时利的“艺术家”们以大生产的方式制造着艺术“商”品,把自己包装成明星以适应这艺术选秀的机制,艺术被娱乐化市场化了,各色人等都很活跃,我觉得自己象我的画风一样老旧、格格不入。我觉得好的作品应该是从内心里流出来的,是非常难得的。得有从容的状态,得花大量的脑力与精力,不该那么容易肤浅。不该仅仅只是想出个能成功或复制成功的“招”,然后不断复制、不断露面,我反感这一切。

好友梁硕从欧洲回来,我们一起在潭州吃饭。他的兴趣一直集中在空间与观念上,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些好的绘画作品,他说“维米尔!”想了一会“还有一个人,我一开始以为是摄影,凑近了看才发现是画的。和石冲、冷军那种细不一样,说不清楚,技术特高,画面也很平,几乎看不到笔触。但就是画的。”这此话对我印象挺深,我努力在想象中完形填空,构想着这种极单纯的感染力。我开始被强烈吸引:没有什么“观念”,仅是画照片,画一个有意思的难以舍怀的景物。开始制作《南湖电影院》。

这家影院原来是为南湖渠砖场职工盖的文娱场所。中央美院在1995年夏天突然迁临南湖渠,这影院是附近唯一一家文化娱乐设施。同学们发现丽都饭店的迪厅是后来的事了!进去看过几场电影,很便宜。后来北京全体院线都涨价了的时候,那儿依然很便宜。观众大多是民工,夹杂着我们几个学生。环境简陋,观众素质欠佳,退场时水泥地上厚厚的瓜子壳像一层地毯。

我在2005年留校任教后不久分到了一间半地下的小宿舍,使我又回到了阔别了五六年的电影院附近。上下班还常常会经过。那时的影院早已不放电影了。砖厂的旧房也都扒了,盖成了漂亮的小区,电影院像那个时代的破旧简陋的出版物,夹在时髦鲜亮的新书之间,不合时宜。照片是一次散步时,出于好奇,透过影院玻璃门朝里面张望时拍的,(画面右下角的黑影是门把手,老式那种)。里屋还亮着黄光好像有人住着,厅里的迎客松气势依然那么正,挺立着,看久了让人直想哭。墙角一排水池子应该是后来修的,它们似乎没有原先就存在的理由。水泥地是最老的那种,被反复踩踏得泛出油光光的微绿色,像玉一样润。后来在画里那也是我反反复复精心调校的地方。

翻出照片来画几乎是一时的冲动,但没想到彻底完成这张小画是半年以后的事了。开始时电影院还没拆,我画画停停,想着有空还可以再去看看。但再去时,那已是小山似的一座砖堆了!一辆工程车耷拉着机械臂疲劳地趴在那堆砖上。再不久那儿被清理平整,铺上草皮,插上几根牙签似的树苗,弄成了小区的花园。而我则只剩下照片来帮助回忆,画我印象里的老式日光灯,正气的枯笔迎客松,润如玉的老水泥地。

很多人用照片画得“平、淡、虚”,而我却努力把原来甚至有点“虚”的照片画“清楚”。我喜欢做完形填空。画面的氛围几乎第一遍就有了,画了两三遍就挺浓郁了。但我不满足。我要什么,我表述不清楚,只是不要能容易就达到的。我开始一遍一遍打磨,再画,再打磨。传说后羿练射箭先练看虫子,把虫子看得大如车轮就好射了。照片也可以。把虚的地方看清楚,复杂的地方看单纯。画笔越用越细。荷兰产的水性油画色让我把技法控制得很好!那张小画花在上面的时间很多,老婆都急了,认为我没必要为一张小品如此使劲。前后加起来,完整的投入在两个月以上,都够我完成一张二三米的大画了。

其实画面能让你使劲使得进去是一种幸福。画这样的画对我来说有如禅宗中那著名的公案:“随便找块转头磨成镜子。”我突然明白做人、作画,态度很重要。对象的选择、主题的明确只是随缘而定的,作为自由人,你最大的自由只是调整你的内心,调整做事的方式与态度。艺术有如人生。太多人急忙寻找自己的主题与形式,所谓的“招”,所谓的“占山为王”,好让别人记住他,在我看来只是追求“指月之指”罢了。

《南湖电影院》先后参加了2006ART北京,今日中国美术,与C5画廊的学院联展,反映都不错。好友王兵说,这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的作品。李旭说这张画有着一段影像的力量。孙景波老师在我画室看了一圈,说这张是最完整,最成立的一张。陈老师是最早见的:“就用照片画的?”他不置可否,但语气里的惊讶还是有以资鼓励的成分。“日光灯还可以画得再亮点!”他自己很深入的画过日光灯,应该有发言权。还是马老师直接。“别卖给那些傻大款,那些人也未必看得懂。你以后再也不会画出这样的画了!”这画在2007年10月初因为还房贷给买掉了,非常非常心痛,虽然是一个相知多年的好友收的。

《夜牧》我在基础部的仓库里发现了一付马骨架,很刺激的视觉感受。每根马骨上用毛笔严谨的标着骨的序号,象文物,该是老美院留下的遗物,我把它拉到素描课堂上,与模特摆在一起。有几个学生画面完成的还不错,但没有特别满意的,我想自己再画画。大约从06年3月初画到5月底,7、8月间又润色过两次。画得颇为顺利的一张,意图贯穿得也较完整。砖头与枯草是叫两个本科同学帮我搬上来的。模特的形象也是我想要的,一切都很顺利。不再是庄子寓言了,只是单纯的有关城市的寓言。碎砖依然是颠覆,暗示了现实中的建设与城市;枯草形似宋画,意指远逝的传统文化;马骨意指农耕文明的衰败。引路的老者消瘦精明,现实中人。破旧的汗衫、秋裤又有如梦境中,目光呆滞不知前途何方?后头的城市却在不断迫近、扩张。中间是旷野,暗色的玄冥之地。王兵说远处的背景太实了,前头的碎砖已足够结实,背景尽可黑得单纯空灵些!他提到在意大利所见卡拉瓦乔晚期几幅大作的背景处理,我觉得说得有理。没待我改动,画便买掉了。把想法留存到以后吧!我觉得此画的缺点是寓意太直白了,但这很难说,力量也在于这直白、生涩之间。王华祥来看,说写实的语言是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的,在这一点上我同意。

《煤库》延续《南湖电影院》之后的又一副室内小画。比起电影院少了好些人文的符号:迎客松等。或者说,电影院虽然简陋,它本身就是一个特殊年代的文化象征。在煤库,空旷的煤库,主题单纯得多,所指是对人类生存的焦虑。当我初次站在巨大的煤库中央,矮小的煤堆退缩在深处,煤块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煤库里冷冷地但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象掉入了黑洞,怎么会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我决定开始画它。希望可以超过《电影院》。目前小幅已近完成,不过瘾,开了一张近三乘五米的大画。象个工程!要达到远观近察的“细”可能得画上整整一年的时间。既然开始了,我不在乎!我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砖堆》构思源自弗里德里希冰山沉船一画。荒原上的废墟!现实中容易被轻易忽略的景象我试图将它定格成永恒,我利用照片和拣来的破砖一块一块在画室里死抠了好几个月。此画可能是在07年个展中展出效果最好的一幅。

《出走》2006年底,青峰意外发现怀孕了,我们觉得该顺其自然,准备结婚生子。那年她研究生毕业没留成校,也没找其他工作,生孩子也算是件事吧!好在我的工作稳定,卖画也略有收入,生活应该不成问题。但我觉得她不甘心。她和我都是那种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总要和自己较劲的那种人。07年夏宝宝出生,全家充满了喜悦。小家伙出奇的安静省心,几乎没有妨碍我的工作进展,却占据了她全部的精力。她快乐而忙碌着,却又隐忍着,我感觉得到。在想象中我觉得她会在某一天不辞而别,象年少时听张楚扯着嗓子唱“离开离开离开你”的悲伤凄凉。现在的生活是否她想要的?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这张画的构思开始隐现:有阴暗的林子,象摆脱不了的梦魇;有羔羊,善良而顺从;有渴望独立的女人,火把代表她的意志。画面右下脚两个人物:执杖的老者象个疏忽了权力的牧人,稍年轻的或许是这个梦的编撰者“我”。

《追逝》源自《庄子﹒在宥》中云将、鸿蒙的故事。后来觉得高人不可见,便索性将逝者改为一袭空长衫,象是我们这代人和传统间的关系。画面似乎更有意味了!原来的故事背景“有宋之野,扶摇之枝”则被改换成我画室窗外的景色,因为那离一垃圾场很近,飘满了塑料袋,让人想起“限塑令”。

以上文字部分节选自我在2007年底出版的个人画册《夜游者》,加入了08年的两张新作《出走》和《追逝》。流水帐似的记录散乱而偏颇,纯是个人的角度。在此刊出希望能有助于对我作品和艺术态度的理解。因为单看画面往往会显得晦涩难懂。目前的创作基本可分人物寓意画和更为单纯直接些的景物画。我自己觉得后者更贴近我的内心。人物画里的问题更大一些,难一些。好的作品能将观众直接带进那氛围,而糟糕的画只会处处露着说教、拼凑的马脚。现在的我实在做得很不够!虽然画里的问题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解决,但高人的点拨常常是致关重要的,在此要深深感谢那些曾给我过帮助和指导的老师们、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