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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亮:关于那条路

时间: 2016.1.27

我只是寻找一种日常经验的视觉表达。

[城乡结合部的人生]

这条路要连通望京与来广营东路,期间会穿过五环,经过一个铁路的地道,经过原来的索家村,尽头是现在15号线的崔各庄站。

对这条路最早的印象大约是2004-05年间,梁硕从费家村香格里拉的工作室,搬到索家村更大的空间。他周末约我们去玩,大约是第一次走上这条路吧?从果岭往东钻过五环路下的桥洞就是另一个世界。城边村的世界。沿街密密麻麻的地摊,鞋帽衣袜,蔬果熟食,烟酒日杂--路人大多都是这都市的边缘人,在路两边的小饭店,洗头房、杂货铺里钻进钻出。冒着烟的煤炉子,满街乱窜的脏孩子,随意搭到街面来的雨篷等等,生动快活地活着,那么痛快,率直,满不在乎!摩的,小面,自行车,板车,摩托车,牲口车,大车小车都夹裹在一起沸反盈天,小心避让缓慢爬行,尤其那铁道桥,也就是之后描绘的“安全通道”,是个隘口,很少有顺畅的时候。

05年9月,梁硕申请下荷兰访学的机会,将索家村的工作室借我暂住。那时我好像刚刚留校。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在这条路上,每天在感受着这喧闹的气氛。梁硕说他特别喜欢这种城乡结合氛围,充满活力与创造力,我深有同感。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在将来会对这种生活的“遗迹”有哀婉叹息的心情,会花上这么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描绘。

[亲历强拆]

在索家村住下来不久,某个早上醒来,突然发现院子里站满了警察,路口也拉着警戒线。很多看热闹的人群被拦在了院门外。偶尔沉闷的响动从南边传来,院子里还有零星几个刚起来还摸不着头脑的艺术家,都没法过去看究竟在发生什么!但那气氛诡异,听说是遇上了强拆,但拆谁家不清楚。我心里纳闷的是,怎么事先毫无征兆。

晚上从学校回来,去南边看,有几个学生在倒塌的断壁残垣间帮着尚扬老师往一辆车上抬东西。巨大的铁皮屋顶像坠落的机翼搭在碎砖堆上,整个南墙,变成了碎砖与瓦砾,玻璃窗也扭曲期间。可以想象机械臂粗暴的动作,弄碎了晨间的阳光。听说损坏了挂在墙上的尚老师的画。黑暗中学生在翻砖,摸索捡拾,而尚老师则神情木然,在车边站着。我上去打了个招呼,先生也无话。无论从作品到为人,尚老师都受到年青人的爱戴,享有威望,但或许正是这种爱戴与声望,才让先生遭受这无妄之灾的吧!后来的事态表明,人家冲着尚老师去似乎都是经过“设计”有意图的,而据说房东事先也是受到过警告的,但据说前几天还有人在交房租,照收,这是“维稳”的意图么?还是没料到真会动真格的呢?这是我第一次亲历强拆。我还清晰得记得那夜的色调,以及站那夜色中的尚大师神情。做艺术做到先生这样的份上也会遭遇如此的无奈,令人扼腕叹息。

但索家村的画室并未想象中的被迅速的拆平,不久之后那被毁坏的房子又被重新修整好,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甚至一些搬离的艺术家又重新迁回来,但大约两三年后,那块地方,还是被抹平了,被抹得干干净净的。只是被延缓了,还是一出悲剧。

之后的几个月,我先是搬到学校的地下室,半年后(06年初)又从那儿搬到了燕郊。2008年1月又搬到黑桥,开始另一段噩梦,因为实在无法忍受哪儿的环境,09年底又从黑桥搬回望京。在高层住宅里画。到实在在家折腾不开时,再开始动脑筋找工作室,那是11年底。于是阔别了五六年之后,我又遭遇了这条路。

那时4星级的昆泰酒店已盖完,正等待开张。边上的高科产业园也已运转起来,摩托罗拉,爱立信就在其间。五环路边,总有一队队光鲜的白领和大巴班车,是气派干净的都市气息。而一出五环,景观顿时为之一变。原先热闹城中村的景象,全不见了。从路边的碎砖瓦砾间还可以依稀分辨出当年那些沿路小门面的墙基,水泥地或磁砖。原先最为热闹的铁路桥洞附近,也只剩下一幢红砖的二层小楼,大概是铁路局的吧!砖已退成了灰灰的暗黄色,让我想起前些年陈文骥老师画里的色调。小楼附近是几个巨大的土冢和一些颇有古意的杂树。两家洗车摊,就在近旁,红色的地毯已吃到了土里,边上露天放了一架洗衣机。只有那隧道是熟悉的,一点儿没变,还完全是原来的样子!而隧道两边原来密密匝匝的店铺摊位,以及熙熙攘攘人群和这车水马龙,沸反盈天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是一个被抹平了的北方的农村,一截真空,仅从路边的碎砖和地基上可以依稀辨认出原先的店铺,水泥地,磁砖地。原先站在道边村头或谁家庭院中的槐树榆树,枣树柿树,柳树杨树,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标志着一段过往生活的记忆。树龄都该在二三十年以上了吧,最大的大约四五十年?我猜。倒也没有特别老的树,那是建国后不久植下的,还是大跃进,生产队里种下的呢?那时的这庄子又是怎样的一幅光景呢?又是谁在这树下的纳凉唠嗑,吃着这落下的枣呢?而原先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现在又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会否念及这树底下的日子呢?当然极有可能的是,男人们挺着肚子开着豪车当着房东,双休日去就在附近的奥特莱斯SHOPING。早不在乎这失去的破村子,这村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一种过渡,使劲造,使劲榨取,只是为了换回更好的未来。被弃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虽然11年的经济依然不景气,房价虽然还在高烧,地产商们却是谨慎拿地。附近的几个村子就这样被拆掉后弃荒在那里,有点像小时候在张乐平爷爷的漫画里看见的气息。

隔了些日子,当我再次经过这片荒原时,路的两边已砌起了一人高的围墙,只是用水泥抹上,并未粉刷,倒也齐整,肃静了。车在道上走,两边似乎是无尽的墙。而那荒原,我知道,就在那墙后面。

11年底工作室找停当了,在费家村。据说原本也是要拆的,因为高压线以及一座小型变电站的存在而得以暂时幸免。而在流传要拆之时,大批艺术家又搬离,如枝头的小鸟。我们那院的房东却和几个哥们集资盖了一片钢架结构的厂房,等着拆时的补偿,而听说不拆了。于是又有艺术家陆续再找回来,我就在这时进驻。那原是一间存放油漆的库房,被腾出来租给我,一百多平并不很大,好在离家近。房东的那个简易的厂房最终也被重新分割简单装修,出租给打工者,并起了一个略有乡愁的名字,“北漂公寓”。我一度非常担心消防的问题,因为在这联排的厂房里住着进百户人家,用电用火万一有闪失殃及池鱼,我就在隔壁,是首当其冲的!房东会舍得用好电线么?之后进去看过,一过道的灭火器,过道也比想像中的要宽,稍安,却也存疑至今,直等麻木了才好!

去这工作室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大路,京密路,偶尔会堵;另一条便是穿过原先索家村的这条近道。路面虽然并不平整,但似乎基本是畅通的。唯独这火车道下的涵洞,会车时会略显促狭,但基本上永远是畅通的。雨后也许会偶有积水弄脏车身,反正这车也开了有四、五年了,也不太爱惜了。我偏爱走这小道,也许是因为这路上的风景更合我的心境吧。尤其当我发现:路大约也是有生命的!路边的景致也一定是构成其生命的一部分,虽然有水泥墙。

[黄昏中的广告牌]

那广告牌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呢?它躲在一排粗壮的行道树后头,原先上面还有打印的碧海蓝天棕榈树的风景照,写着“改善生产生活环境,实现崔各庄地区跨越式发展”,还有“相信政府,相信政策,支持腾退,和谐搬迁”若干时间之后可能是风把广告布给撕碎,又被扒光,露出白铁皮的板子。铅灰色的板子映着扭曲的光影,呈现出一种神秘变幻的色调,反而看不清它原来的本色。冷暖色带的抽象变化让人想起深海底部正在捕食的乌贼用来迷惑对手时脸上会呈现的催眠作用的虹彩。

我有时也会实在按捺不住想重看一眼那荒原的好奇,停下车,从这墙边留着的路进去。从2011年至今,这片土地倒是好像没有太多变化。我甚至能依靠地面上仅存的痕迹印证着回忆,找出当年那个艺术家大院儿。进门的路,一家家的院子,水泥或是瓷砖地面,以及沿着院墙还挺拔着的杨树。一次看见有几辆拖拉机停在那儿,男人女人们在剔旧砖,大约是没有人管,见我过去,还有些紧张。是否因为见我手上拿着一架单反相机。我忙跟他们解释,我只是个画画的,来闲逛,顺便拍点照片当素材,没用的。他们是否在做违法的事呢?不得而知,只是从神情上看,象。中国人似乎最怕惹麻烦,以至行为苟且,总是一脸谦卑。

今天沿着墙角多了一摊烂菜叶,明天多了一堆建筑垃圾,其中会有个摔破了的坐便器,要不就是某块缺了角的大理石块滚到了路边,开车得小心地避让。这路似乎会生长,长出的是漫不经心与漠然,丑陋的中国人的心态。

不知何时起,有些清运渣土的大车会开进这条路,应是要去那荒野里倾倒。路面开始是小块零星的土疙瘩,形成搓板路。之后,大块的遗撒在墙脚连缀成起伏的丘,在夜晚的车灯下连绵起伏,颇有些宋画中披麻皴的意味。有几处路面在巨力的碾压中褶皱,开裂了,破碎成坑,顺辙为带,脆弱得如同压碎一块饼干,这些碎裂或许在某个司机们辛勤操劳的夜晚彻底开了花。以至对我这种抱有探索乐趣的驾驶者来说突然在某个早上发现,基本不用尝试了,直接掉头回去!

之后也会被好奇心驱使,几次到这桥洞附近。或是因为雨后水太深,或是因为被车河堵死。也有几次冒险在村里探路穿行。东辛店和北皋已经连成了一片巨大的城边村,各种简易搭建的房子和我所住的所谓“高尚小区”和这儿仅隔着一条五环路,有一条小河贯通其间。走这村子让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那条河那么臭。在那村子里的河道上,什么东西都有!让我想起《千与千寻》里小千给帮忙洗澡的“妖怪”河神。还有之前住过的黑桥。可能北京周边的村子大约都是这景象吧!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对这些外乡人而言,这只是一个落脚点,人生的一个中转站!并非家园,他们来此抱着某种目的,似乎也只可能在此实现,但在这过程里受到的冷遇或歧视,欺负或怨气,都化成了这么一种漫不经心肆意随性的行为当中。焚烧,或者是乱丢垃圾,这些在村里是常态。正是这种冷漠和漫不经心将这世界拖下地狱的吧!

我觉得我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学校和家的世界,努力与世界接轨成一样的现代细腻光鲜,而另一个是工作室周围的世界,混乱粗糙肮脏,让人焦虑。但是,这两个世界真那么截然分明?难道没有交融混杂的部分么?在这现代光鲜的背后是否也有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粗陋混乱呢?抑或在这混乱与肮脏的环境里也会有着理性的反思而积极的人生体验呢?

[安全通道]

有一段家里订着新京报,我偏爱翻那些意外事故的新闻。什么某位白领还是个tl,掉到一个冒着热气的水坑里,烫死了;某位盘踞路中央的钉子户,突然被带走了,两天之后,路面修的乌黑锃亮,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是某幢在建的十几层的居民楼突然倒了,但大家都惊叹乃至赞美那些几乎还完好无损的窗户。比起来桥洞底下变泳池,以至汽车驶入打不开车门,活活将人闷死,也并不那么稀奇了吧!7月21日大雨那晚因为接送朋友正好在路上。走的北四环,虽然几乎都是倾倒式的暴雨,也照样有些堵,但还是安全回家了。

我决定画这桥洞,想要表达一种吸纳的力量。用夸张的透视,地下斑驳的水渍,天顶上被蹭出来的一条条亮道,那都是些违章超限的车被硬拽过去时留下的,还有路边上随意挂着的电线。而远处城市就在那里闪烁隐现,你可能在这儿出了状况,也可能硬挤过去,安全通过了。“7.21”事件之后不久,桥楣上用红漆写上了“雨后水深,注意安全”,几个粗糙的大字。

又是雨季,即使桥洞积水尚能过车,那条开花的路也会将车溅得惨不忍睹吧。虽然出于懒惰或者环保的理由,我洗车很不勤,但也不想总是将车弄得过份脏,所以有一段时间只是怀念着那条可以开越野赛的路。是否平整一些了呢?尤其在京密路上遭遇了几次堵车之后,总有些后悔,如果换那条道,说不定早已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喝咖啡了呢!虽然会把车子弄脏。

那条路,应该也分担了不少车流吧,就这么瘫痪在那儿,会到何时呢?要修一下应该会很贵吧,但我们每年交这么多养路费,不是就应该拿出来干这个事的么。就这样大约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吧,我常常还会想起那条路,只是不太有重走的勇气。

直到某次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再次走去,竟然有几个工人在桥洞边挖下水道。我有些好奇,似乎“上面”要下决心彻底治理了。但我多少些怀疑。底下有连排水道么?还是仅仅只用北方所说的“阴井”靠自己往下渗呢?还有,如果下面挖有下水道的话,一是排水口的大小,是否来得及排水;二是北方雨水中泥沙量大,有一两次大雨就该将下水道的口给淤塞了吧!但看他们施工的机械以及排场,似乎真有心去此顽疾似的!而事实是,经过几场雨,这地道还会有着十来公分的积水。不太深也并不畅。再之后,那井盖被人取走,一个矩形的黑洞口就这么敞着,车与行人都得小心避绕!再有一段时日黑洞被填得浅浅可以见底,但还是这么敞着,真不知有人不小心踩进去过没有,崴过脚没有!

那路,给整个刨平了一层,被反复填以建筑垃圾的部分被彻底铲平,我以为他们又会只修补一部分,之后几天略做停顿后,见整条路都被铲了一遍,一切的坎,沟,洞,路边的垃圾堆,都被清运到了哪儿?荡然无存,干干净净。再几天之后,一条黑的发亮,象黑芝麻糖似的一条新的路,象一条国外的路,那种深色在苍茫的北方显得份外扎眼,即使夜晚用车灯打出来的光,也会被它全部吸收掉。夜的色调也因这路面而完全变化了。我心里苦笑,但车胎在这么平整有感的路上走,很爽!我又满不在乎地快乐起来。

的确,满不在乎的快乐确是种“智慧”的反应,没几天后,先是从路口往里延伸出苍白清晰的车道,再几个月后这条新路也渐蒙上了土,日渐苍白。而路两旁的土堆,垃圾堆,又渐再次出现,时至今日,早已连缀成片,不时会延伸侵占到路面上,但不管怎样,这路比原先总是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