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策展导论里系统阐述了绘画发生中的观念和语言问题,现在我们需要做一次“研究室”的对话,让讨论深化。
王萌:你希望通过绘画解决什么问题?或尝试什么?
陆亮:因为时代处于深刻激烈的变革进程中,传统断裂分崩离析,未来无穷变数及各种可能,现代国人的心理状态也是暗流涌动,众态纷呈。享受到时代红利的幸福感里充斥着无法排遣的焦虑,各种物质渴望,或者已经或者部分的得到极大满足的同时又深陷缺乏安全感焦虑,在各种海量信息的刺激下或促迫或激进兴奋,却是碎片化的理不出一个头绪。这种丰富性同样反映在当代艺术及绘画的面相上。
我的绘画试图探究作为生活在特定时代情势下的个人比较普遍的心理状态,试图找到某种对应物或对应的景观——这种客体的对象是以前的时代中未曾选择入画的或者在现今的时代也是别人未曾以此种方式或角度来表达的。我试图在视觉与观念之间建立一种逻辑,并通过持续不断工作体验来深化坚实它,从而探索与锤炼个人化的绘画语言。
这一切只是基于我作为一枚小小个体身在其中的切身感受。所以我工作只是完成我的个体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但我深信其中有值得仔细记录下来与普遍经验相重叠——也就是说可以唤起共鸣可以沟通的部分。当然,如果要表达的东西是非常幽微的感受,那在实现传达的难度上也会越发的困难,对技法的控制,精力的投入,绘画者的状态等要求也会越高。所以我经常画地为牢,故意给自己制造困难,还期望可以磨砖成镜。
王萌:你怎么看待绘画中的“观念”及其派生问题?
陆亮:观,是细细的看,是内心的关照,是观想。是有对象的。无论是主体客体,具象抽象,总之是有可以留驻目光引发思考的对象。且“观”有发生的主体,有观者,一个或主动或被动去观看的人。随观者眼光的不同被观的对象也呈现出不同的深度与层次乃至面相。不同的物象寻求不同的观者,气味相投;即使同一物像也会激发出不同的心绪,撩拨出不同的弦音。观,也有呈现的意思,拿出来让人看,示于人,象艺术家展示艺术作品一样。
念,念头,念想。是思考,一转念或是顿然觉悟大欢喜,或是心有灵犀会心一笑。
所以,观念是蕴含其中的某种有所期待与寄托的形而上的东西。他的宿于作品之中。在画家为画,在雕塑家为雕塑装置,在音乐家为乐曲,在小说家为小说。所谓作品必蕴含观念,必有所指,有所期待。观念是作品发生的因,是最初的种子。观念可以浅显简单到一个善良美好的愿望,也可以复杂到想象与思维无法企及之处。
绘画中的“观念”自古有之。讲不清楚才要用画的。绘画的方式自有它的优长。与心灵的契合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一画胜千言,一瞬间的最为充分深入透彻的沟通,非画莫属。不但色彩主题氛围表达情绪,哪怕只是笔触,绘画的“手感”。一根线条勾下来高下立现,倪云林的模仿者笔底总少逸气,又像哥雅随手勾勒的素描,那些疯癫的小人神气活现跃然纸上。绘画的观念好就好在——不必名言却又言无不尽!当然坏处也随之而来,虚张声势无中生有,皇帝的新装,招摇过市者绝非少数。标准何在,一般以为技术便是一条红线,有本事先跨过这根红线再说。当然,是线终归只是技术,总是束缚,跨过去又丢得开方是大器,所谓杀得进去又打出来者方能走到最后。但回顾历史,那些巨匠们技术也是常常刚刚好够用,看梵高博物馆真替这家伙捏把汗,差一点就什么都不是了,可就是在某个点上他击中你最敏感的某种体验,忍不住快要潸然泪下了!比如他为他老师画的那一树梨花,比如费城那张雨中的麦田。艺术家其实只是在做一个观念,用一辈子的作品。或略有变化,也只是生命体验与思考的不同周期与面相。观念可以概括为他的人生观,世界观,艺术观,非常明确不容摇摆,又是“道可道,非常道”的东西。
王萌:你怎么看待“语言”在绘画中的作用?
陆亮:绘画的“语言”是后天习得的,自有其系统,也就是绘画传统,各有各的谱系。因各地域民族历史渊源或时代的风气变换而变,这些外在的因素结合个人内在的气质倾向,成长经历中各种影响——师承脉络,结合世界观的成型主动的选择判断,在个人的绘画实践中不断演进长成的表达方式。所以,几乎没有新的语言,就如世上无新事。但又“日日新”,新颖的表达在于重启一种荒僻边缘的语言来呈现表达某种我们本已熟悉赞同的观念。所以有某些作品的出现视觉上新鲜强烈,感受上却又亲切熟悉,与过往的某段生命体验相应证,瞬间打动你,但似乎却从未有人这么样子的表达过。语言与观念互相激荡,有如基因重组,可能性蕴含其中。这么说还是有无限新的可能。所以,画家应该顺着自己的性子有意识的主动的去建立自己的谱系,复活自己的祖先。找到父亲,建立方法,才可能繁衍子嗣。
绘画语言一如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一样是有阶层,等级的。越是艰深高级的语言越需要复杂严苛的训练才能达到,但使用难的语言并不一定给你的作品加分多少,甚至有时会让你的作品越发显得空洞虚假,如全国美展中的高技派作品。绘画的力量来自绘画者的最原始内在的生命力和表达时的愿望与激情。粗砾直接往往会胜过精巧修饰。精致必须有精致存在的理由,非精致不能探其幽微感受的必然。一句话,都得是真的。使用语言重点是要好用,得心应手,表达顺畅,传情达意,能发前人所不能发的感受。
王萌:“图像”、“观念”、“语言”、“媒介”、“方法”已经构成了进入绘画“内在世界”的关键问题,或者说今天的绘画在这“五个概念”中穿行并生成自身,对此你有什么思考或启发?
陆亮:不必避讳使用“图像”,图像构织了视觉逻辑的网络,很大部分的思考都是以图像来进行的。图像比概念更感性而鲜活,更清晰而明确,更涵融而丰富。写生还是画照片,或是用数字化的方式来处理图像,叠压,抽离,重构,都是获取图像的不同手段方式,属于语言与方法的范畴。
至于我个人而言,我用一种非常直接的方式来“抄”图片,用油画这种厚实的材质来还原被像素捕捉固定下来的视觉映像。油画作为“媒介”比像素远为丰富而实在强烈,所以我依赖回忆,依靠经验来编造,依靠视觉美学上的修养来取舍调整构图,筛选细节,微调具体物像的比例与造型,精心的选择色彩,反复渲染光线与氛围。我在反复的修改打磨调整之中隐藏自己的意图与态度,并将此貌似绝对客观的抑制性的绘画发展成我的“语言”,当作是我的“观念”,这绝非是美国式的照相写实主义。这种理解一方面是基于我对维米尔的解读,他在他那个时代的卓尔不群的现代性很大程度是源自他纯净客观的视觉呈现。更强调用绘画体验来“转述”视觉经验或生命体验,又如德国风景画家弗里德里希。另一方面是来自我的成长经历,以及在所处的文化氛围浸泡而得的判断,为保持一种不动声色地客观判断的视角,自我抑制成了我的选择。客观的反映我身处的时代,为此必须牺牲与放弃任何太过主观的判断,放弃夸张表现性的笔触——虽然我非常擅长于此,放弃太过廉价与易于取得的效果,同时又要防止不断重复自己擅长的技法来被动的滑向相似的感受与经验,并企图通过不断吸收新鲜的来突破已有的。虽然这样的结果常常是使我陷于纠结,迟滞,停顿,但往复如此,常常还是会滑回强大的自我惯性。这种绘画过程中的纠结只能被固定下来,当作我的工作方法而进入我创作的观念。
2015年9月于橄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