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陆 亮
访谈人:王春辰
时 间:2013年11月17日
地 点:费家村陆亮工作室
整 理:黄碧赫
我与美院 忘我之路
王春辰:话起美院,每个人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过程,你是怎么来到美院的?跟美院是什么过程?
陆 亮:我是在浙江美院上的附中,在西湖边上,附中的四年给我印象是非常舒服,进步也非常大,到了北京以后,考试是在老美院,学习是在二厂,就是个中转办学的那个地方,条件非常艰苦。我上的是壁画系,一些老师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最早给我上课的陈文骥老师,是一年级,第一次带课的老师。我们的班主任武艺、后来接触的曹力、唐晖、孙老师,给我的影响都非常大。
王春辰:你是浙江人?
陆 亮:我祖籍是浙江绍兴,出生在上海。
王春辰:去浙美读附中?
陆 亮:对,我也不知道能考附中,是比我高一届的一个同学先考上了,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试试?之前学习成绩都很差,很调皮捣蛋的。考附中改变了我的命运。
王春辰:考了附中最后再考大学,就考上中央美院?
陆 亮:考大学我选了两个,因为我在附中毕业的时候,差不多在班里算是最好的,浙美我考的是雕塑,我在北京考试的时候,那边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我雕塑考第一;在央美这边,我就放开考了,无所谓了,我好像是考了第三。
王春辰:考的就是壁画系?
陆 亮:考的就是壁画系,当时分系招。
王春辰:分系招,你怎么选择壁画系?
陆 亮:因为国美附中考上央美油画系的好像没有,没有说谁考上了央美油画系。
王春辰:担心考不上?
陆 亮:对,怕考不上,没什么先例。之前有一个同学上过壁画系,我觉得壁画系雕塑、油画、色彩都可以弄,好像挺开阔,不受限制。
王春辰:录取呢?
陆 亮:两个我就选择了一下,把那边放弃了。1995年入的学。
王春辰:你的体会呢?
陆 亮:我附中考完之后,自己经历了一次挺大的变化,一个人背包走了一趟西北。当我到美院本科报到时,刚从西北待了一个多月,跟流浪一样。那次旅行给我的触动挺大,我之前一直在江南,不了解中国那么大、差异性那么大。旅途当中,也接触到各种各样人,心理变化也挺大,多了一种沧桑感,是年轻人的一种沧桑感。我最远走到新疆,然后走到天山上面,到了他们的煤厂,是山里头的那种煤场,跟着大煤车上去的。后来从四川坐船漂游,顺着长江漂下来,到了鄱阳湖,一种看着烟波浩淼的感觉。在晚上,是挺想哭的感觉。这个经历给我触动非常大。
王春辰:那等于还没正式报到呢?
陆 亮:是的,还没正式报到。二十岁就是一个小孩,刚长大的小孩。
王春辰:后来到了学校呢?
陆 亮:到了学校,我觉得那次旅行给我一个很长时间的反应。刚到学校,好像也挺麻木的,跟着学校的课程走,但是自己又好像在琢磨一些另外的事情,所以我上课不是很认真。课下好像在找自己的世界,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上了半年就出去在附近租房子,跟学校的这种集体节奏有一个差距,觉得自己是一个比较怪的人。
王春辰:二厂办学条件比较艰苦,在学习中有什么突出地方吗?
陆 亮:第一次课是陈文骥上的,他教我们画静物,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是说,他也不知道该让我们画什么,他说你们下楼去找,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画。二厂这个环境很新鲜,有同学找到各种垃圾,或者树叶什么,画一些静物,不太涉及主题。我找了一盆花,花已经枯死,把花盆里的土倒出来,看根在花盆里生长的样子,它围绕着花盆的壁盘旋着,形成形状。我突然对这个东西感兴趣,我就想画一个,即一个植物,上面是枝,下面是根,根是被束缚的状态,它在找自己的生存空间,在攀缘一种东西、在找空间。我开始拿素描一点点画那个根。
王春辰:学习无非就是课上课下学,有时课堂学习不满足,有时也许满足。
陆 亮:对,当时有点像自学状态,跟老师的交流不像现在。那时候老师,像武艺,打个电话就来了,一起喝酒,那种关系感觉很近,不像现在老师跟学生,有点隔膜。在二厂,每个老师都有小的工作室,唐晖、武艺他们两个分一间屋子,各隔一半,唐晖不常来,武艺基本上天天待那,你敲门就能找着他。陈老师教静物之后画大卫。我在附中就画过大卫,画得不错,挺受认可,也没太认真就完成,一直上到二年级时,开始慢慢的,有点发挥出来。自己在小井村租房子,就开始画那个村子,村子周围的一些东西,巷口、小房子,然后对夜景感兴趣。从那时开始有一些想画夜景的冲动,当时袁元老师给我们带构成课,平面构成课。他刚毕业,刚从清华调过来,到壁画系带构成课,讲画面的分割,几何形的分割。我根据课程,又结合自己的兴趣,开始构图一些夜景,开始画。展出以后,反映还不错。到大三时,自己沿着那条思路,即画面构成的因素,画面肌理,画了《小井夜色》。这里有从陈老师那拿过来的东西,有自己一直感兴趣的光线。到三年级末四年级初的时候,等于是积累了几张,再加上好多写生,孙景波老师推荐我在壁画系做了一个个展。他在前言里写到,说他在壁画系教书这么多年来,就推荐过三个学生:一个是韩国的徐勇,第二是韩宏伟,第三个就是我。老师对我的认可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自信。
王春辰:你觉得当时推荐你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你画得好、技术好?还是说表现的感觉好?
陆 亮:我的优点是比较能够集中,我爱好兴趣很少,除了看书、看电影、听音乐,没什么别的爱好。做事情比较专注,就是一根筋,瞄准了一个方向,自己会去默默地不断努力,这种专注力可能感动了孙老师。我住在小井村,好多老师都去过,如陈老师、武艺来过好几次。曹力老师开着车,拉着孙老师,也到我的小屋来过。说现在,一个学生住在外头,哪有系里那么多老师跑去看的。大三假期大概画了七八十张画,每天自己好像进入了一种节奏的循环,白天也画,晚上也画。
王春辰:都是油画?
陆 亮:对,都是油画。
王春辰:小幅的?
陆 亮:有小的有大的,大的有两米多。那种状态,就是吃饭的时候,比如我是跟我们院的大姐家一起吃饭,她们做白菜豆腐汤,我一看这汤,叶子豆腐在里头,感觉不错,我停下来,画一张,就到这种状态。晚上自己在村子里头溜达,看着有感觉,就直接画,有时候晚上画三四张,进入一种挺忘我的状态。
王春辰:那是大三?
陆 亮:是。到大四做了个展,好多院里的老师来看,如王华祥、西川,反应都不错,他们觉得有抒情的诗意,但是现在看,还是习作气重,还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是习作混夹着创作在往前走,有后来创作的一些萌芽,比如光线、空间,但主要不是独立艺术家的一种姿态,还是学生气比较重。
但到了大四,面临毕业创作,做完个展后,又做了一些实验性东西。面临毕业创作,当时有摇摆,因为陈文骥老师是我指导老师,后来商量倾向设计型,找一个特定空间做一个壁画,壁画系跟油画系区别开来。毕业创作反响也挺好,获了一等奖,但我觉得借鉴的比较多,还不是真正自己的东西。
王春辰:一毕业就考研究生?
陆 亮:没有。当时觉得考研究生不是太光荣的一个事,觉得实在没办法了,才考研究生。大家不太愿意考。
王春辰:那是九几年?
陆 亮:九九年。我毕业的时候也问过武艺,武艺说,要不行就先工作,工作两年,自己先画两年。所以努力去找工作,最后我到了苏州大学。
王春辰:教了几年书?
陆 亮:去苏大教了两年书,苏大吸引我的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想杭州待过了,到苏州再去待待,这是一个原因,它的传统人文环境也很好。但现在的环境如何,我一无所知。苏大前身是东吴大学,台湾现在还有东吴大学,是教会学校,当时和清华齐名:北有清华,南有东吴。老的校园建筑、氛围气氛、环境很棒,就去了。但去了之后,发现在美术上、包括文学艺术上,挺怪怪的一种状态。它跟上海又不一样,海派文化开阔,海纳百川的包容度不一样。它像一个上海的后花园,像它的园林给人的感受似的,是一种退缩、一种很保守的状态,所以在那待了两年,待得挺郁闷。最后毅然决然,开始考研,我把工作辞了,决定来北京了。
王春辰:来北京还没有考美院研究生?
陆 亮:没有读研究生,从本科毕业到研究生,空了三年时间。来北京就想自己做个判断,是当职业画家,还是考研究生两条路。后来我就决定考研,在一年的准备时间里把油画颜料、画笔全给封起来,这是从我学画到现在,唯一一年不画画,光学外语,最后外语政治都轻松通过,专业第一。在这一年里,学会了游泳,特别健康,头发留得挺长,也学会了做饭。
2003年考上研究生。陈羚羊推荐我读《白石老人自述》,对我影响挺大,齐白石给我的启发,有那么几点,一是脚踏实地,一是他特别有勇气变法。我在读研究生时,就慢慢消化这本书,把它用到自己的创作实践里,慢慢开始有目的性。在苏大的工作经历虽然很郁闷,但是很宝贵,对画坛或艺术界有了大致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也有一个大概。你只有知道了这个大概的情况,你才可以开始出牌,可以发一点声音。
我2005年毕业,毕业留在基础部。
追求纯粹 传递体验
王春辰:在你学习的这段时间,也正是中国艺术变化多的时候,从学业到社会,你自己在这过程中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感觉?
陆 亮:我关注的还是挺宽的,不论是绘画的,还是其他艺术形式的,我都没有任何戒心、界限。最早跟梁硕他们一起去看展览,他参加了2000年上海双年展,其中林天苗、蔡国强的作品给我印象很深,我很兴奋,包括徐震的抽鞭子,只有声音。在《不合作方式》展览里,王兴伟这些人最早的画都比较写实,挺有意思。
王春辰:你的创作、自己路慢慢出现了,你可以聊一聊。
陆 亮:这个过程就是自己跟自己认识社会的一个过程,就是你怎么样跟社会发生互动;你要是没有这些互动,你可能认识的不会那么明白。研究生毕业阶段,我画了一些庄子寓言的人物画,用一些模特道具在画室里摆。当时受奥德(挪威画家)影响,他是以伦勃朗的方式,画一些现代题材、残疾人,画一些拉屎很恶心暴力的军人,暗示战争,如《现代启示录》这类绘画。我用那一套办法做了一些毕业创作,也得到了不错的反响,其中有很多是炫技的成分。
之后,正好是2005年毕业,2006年、2007年艺术市场就跟发了烧似的,开始往前滚。但是慢慢的,到2008年开始,我开始画人物画之外的一些小实验,在2006年画了《南湖电影院》,2007年画了《煤库》,到2008年,开始画那张大的《煤库》,包括2007年开始画的《砖堆》,我想从叙述性的人物绘画中脱出来,做得更加纯粹些。
我觉得能往里头想多放一些绘画的东西,能够反映自己对社会的理解、绘画上的感受。我不太愿意在创作上有任何的折扣,或者那种妥协的东西,希望走的更加纯粹、极端一点。虽然在好些人看来,我这个并不是很极端,还是挺固守的,但我觉得得符合自己的节奏,慢慢地变。
王春辰:你觉得有多少变化?
陆 亮:本科时是一种摸索,到了研究生阶段,做了好多事,这些事都不搭,比如做过一个空间里,我把空间缩小一半,然后在里头再搭一个空间,再缩小再搭一个。做过装置,也做过壁画的方案,文案性质的,也接过壁画的工程,做过雕塑,跟孙家钵工作室做过等大的人体雕塑。设计过奥运会纪念金币,很多是不搭的,这也是壁画系的一个特点,最后归拢过来。我觉得做一件事就得做好,后来就选择做古典油画,做寓言性的绘画。这个阶段一直到毕业以后,又走了一个阶段,一直到画《夜牧》。到2008年左右就开始停,人物绘画开始暂停。主要是这几个大的变化,今年年头,去了纽约之后,可能想的是中国,想的是北京的情况,反过来,你会看得更清楚。在纽约待一个月,对我启发挺大。
今天读到廖雯写的,她说一个当代的态度,就是你对当下的生活有直接反应。我自己选的这个路也是,应该直面自己人生的一些体验,从你的切身感受里拿东西,在自己的艺术上,尽量说真话,记录下自己真实的感受,放进去。个体的人生焦虑和困境,每个人都有这种感受,那种不安全感、无助感。现在就想走这样一条路,看似很平淡、很写实,但其中暗含的东西,你如果有感受,你一看你就能懂。它里头的精神张力是比较表现的。我现在画的这些景观,是选择了一些跟当代的中国社会气质很接近的东西,如画那个砖堆,就跟城市拆迁建设有关;画煤库,跟能源、跟空气、呼吸、环境有关;画隧道,北京不是有几次在隧道里的事故吗?就是跟这种社会事件有关。它暗指这个时代。
王春辰:你想把神秘说不清的意味表现出来,那这些东西为什么一直吸引着你呢?
陆 亮:白天可能太直白,我记得《云上的日子》第一段、第一个故事,非得找一个雾天来拍。比较适合我自己心理感受的氛围,就是黄昏、雾天、阴天、夜,它能掩盖掉好多东西;它也能凸显,就是你的目光,借助车灯,眼前那点东西你能看清。中国人也是这个状态,就是远处的、未来的看不太清,我只能把眼前这些东西使劲地打量,使劲地看清楚,挖掘里头的所有的细节。
王春辰:你在处理作品时,你有考虑没有这个语言?还是说你习惯用什么就用什么?还是说尽可能的有点变化,和你的主题有关?
陆 亮:我会尽可能有一些调整,如画雾霾,朦胧的感觉会强一点。有时候画柳树,也想画得很硬。在成长路上,不断有大师给我启发,像蒙克、苏丁、德库宁、培根都很喜欢。我觉得还没到放的时候,就像齐白石,没到大写意的时候,我还有个小虫子还得画两年。我用这种方式来跟外部世界较劲。但是现在是,包括去美国回来,对抽象、画面里的抽象感觉,我想加强这部分,想通过画面语言、纯粹的造型语言来传达这种感受。当代感、现代感是怎么出来的,我也是在琢磨。
王春辰:这样的题材和传统的是有区别的,是有差异的。
陆 亮:真正的差异是来自于世界观的差异,是对过去历史的解读的差异,这是特别本质的。
王春辰:人们经常讲艺术艺术,根本是跟技术、语言有关,甚至说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即便是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里,还是一个最重要的选项。
陆 亮:这是我们的优势,像东德出来的那些画家,能画;这个不能丢,就跟写文章似的,有文采,跟一个没有词汇量的人没办法比,语言太重要了。用很厉害的语言打造一个容器,但里头装什么东西,可能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
王春辰:这肯定是,或者换句话说,你怎么看绘画?它既包含了语言,也包含了内容,也包含了它的历史关系。
陆 亮:我觉得美国人抓最本质的事情,他不给你做表面文章,也不跟你来虚的,抓他觉得最有价值的东西,中国人好像不太一样。
王春辰:那你画这些,获得了什么样的感觉?
陆 亮:我住在黑桥,黑桥工作室后头是垃圾堆,房子也是不稳定,随时会拆,面对周围的环境,你都得稍微憋着点气,不敢深呼吸,像柳树题材,也是中国古代绘画里、南宋绘画,就画过这种柳树,有如牧歌,感觉空气都是很甜的,很让人沉醉的。但是现在呢?所有东西都让你紧张,在当代社会里,你的存在,你有身份,你是一个教授,或者是有房子,但你没有安全感,你随时觉得,你的食物是不安全的,有一种不确定感。所以突然那个东西打动我,包括煤库我拍了一组照片,它呼唤你去表达,你每天每时每刻,都会切身感受到这个东西。这种画也是荒凉感、焦虑感,有点像电影场景,场面很大,但是里头让人焦虑。
王春辰:看画面好像绿色满目。
陆 亮:对,有人还过来问我,你这是不是哪个饭店定的。比如画那个煤库,有人说你能够在黑的、暗的里头创作这个,我想画一张比较粉的、比较亮的。我希望尽量不说,你要是能懂,你就懂;要是不懂,也就算了,就是一张简单的风景。在中国,你好多话是不能说的,但是你可以画,你可以不用说,你可以用视觉的东西来传达。说知识分子良心也好,或者说是一个艺术家的敏感也好,我会画一些就是,就是价值认同上的不同,其实是世界观的不同。
教学两强调
王春辰:你作为美院教师,对美院的教学,美院的发展,特别是当你去教别人绘画的时候,你希望什么样?
陆 亮:我觉得对我成长很有帮助就是读书,我爱读书,也收了不少书。我觉得现在跟学生的交流,他们对美术史的掌握,对过往历史的这种了解,都太欠缺了,对当下正发生的这些东西,都应该跟历史上的东西有一个对应,才能够给现在定位。美院的优势是技术,但肯定不能单纯是技术。技术活好,将来只能给人当手,还要自己有一个独立的态度吧。
就如徐冰文章里说的,艺术应该提出问题,就是你应该提供角度,以艺术家的角度提出问题,带着这种问题意识去进行创作。这是非常棒的一个提法。在教学当中,就是你为什么画这个画,你到底想干嘛,这个东西你自己要有一个大的方向,然后具体落实,在做的过程中,你可能又有一些微调,又有一些变化,又会因地制宜,随需应变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教学当中,既强调基本功的训练,另外就是阅读,就是你的观念的培养,阅读包括对当下正在发生的展览的阅读,也很重要。我去年接触那些毕业生,一说艺术北京,他们说都没去看过,艺术北京都办了多少年了,他们对这个世界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