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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工柳:谈学油画

时间: 2016.4.6

谈学油画油画,对于初学者来说,首先是基本功的问题,当然,也要考虑艺术创新问题,这是稍后一点的事。

基本功怎样练法?学校对学生的学习有一套规定,油画系要学习素描、油画、创作,还要下乡。我们当年在延安鲁艺时有一个说法,称学校是小鲁艺,广大的农村是大鲁艺。

素描课主要是培养造型能力。开始学画,要老老实实地画,按照对象的特征来表现“形”和“神”,这是最基本的功夫。

我不是科班出身,只是抗日战争前在杭州艺专画过一年多素描,但这一年多的素描功夫,却成为我后来在八路军里画画的基础,不然,我早就改行了。

你们现在是初学,千万不要去玩花样,搞那些靠不住的东西,一定要扎扎实实地画素描。好象造房子打基础一样,基础不牢固,将来会很吃力。如果说学习经验,这是最基本的一条。

我在解放区一直搞木刻,进城以后才开始搞油画,五十年代到苏联专门画了三年油画。

学油画,首先要训练出一双画油画的眼睛。油画是以色彩作为艺术语言来表现的,因此,要善于观察颜色,这种训练,好象歌唱家练嗓子一样,是基本功。经过训练的眼睛,和没有经过训练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六十年代初,美术学院办过油画研究班,有一位学员说,他在油研班学习以后,突然看到各种色彩的变化。学油画经历这个过程,画油画的人,他的眼命应该与一般人不一样,要能分辨出色彩的倾向性,是热的还是冷的,尤其要有能力分辨出在暗部色彩细微的变化。油画教学中为什么要画人体模特儿?除了研究人体结构以外,在色彩方面可以得到严格的训练。人体皮肤的变化很微妙,如果能够准确地画出人体的颜色,那么,色彩训练方面就比较地有功夫了。特别是女人体,皮肤比较白,变化丰富一些,画女人体更便于训练眼睛在细微的区别中寻找颜色的变化。当然,能不能表现出来,还有一个技巧问题。眼睛观察到了的,手还要跟得上去,观察得多了,画得多了,就自由了。不仅画人物需要色彩的训练,画风景也是这样,对色彩的要求也一样严格,因为,只有色彩关系十分明确,才能把握住远近、明暗层次,从而表达出景物的气势。

除色彩之外,还有一个“形”、“神”的问题。作画贵有神,第一眼就要看得出“神”来,功夫就在这里。色、形、神,三者要很好地结合起来。如何结合?观察对象的时候,要大胆地看整体颜色,看颜色要与周围相比较。当肯定了色彩关系之后,就从画板上把颜色涂到画布上,颜色一上去,马上考虑素描关系,也就是要注意形,调整形体、位置以及颜色的冷暖调子等;接着,要把握住神韵,比如眼睛和嘴角的变化,上一点,下一点,开一点,闭一点,“神嗽显然不同。色、一形、神三者不能分割,作画时略有先后,又要同时调整。一张画艺术水平的高下,功夫的深浅,往往就在极细微的差别之中。画风景也要注意色彩的细微变化,如画关空和水,有时不大容易掌握,夭空的颜色倾向什么?水的颜色又倾向什么?区别是很小的。要观察得细,观察得准,将深浅几冷暖变化肯定下来。正是在这深浅、冷暖不同的色彩中,变化而又统一的笔触中,表现出天空和水的气势来。这就说明色、形、神三者既有区别,又紧密地联系着,构成一个统一的油画艺术语言。

油画创作是很重要的课程,下乡和创作,这是延安鲁艺的传统。我们所谓下乡,是要求深入生活,了解群众,熟悉群众,训练自己在生活中的观察能力,在生活中寻找创作题材。因此,下乡回来要能拿得出创作稿子,这也是基本功。

创作问题如何解决?按传统的说法,是训练我们的“心”,“心”就是指头脑。选择什么对象,表现什么内容,都要经过自己头脑去思考。文艺工作者到生活中去,观察生活,体验生活,又通过自己的头脑去反映生活,用艺术语言把它表达出来,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学习和劳动。我们在这方面的功夫不够,往往是到生活中去,却拿不出创作稿子来,不单是你们,就是很有经验的画家,也是有困难的,尤其是表现社会生活中的人物,难度更大。

到生活中去观察,体验,必须眼睛十分敏锐,才能抓住题材。敏锐的观察能力如何得来?首先要与群众打成一片。熟悉情况是概括、提炼和集中的前提。但是仅仅熟悉环境是不够的,在现实环境中能否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往往与我们的思想水平直接有关,思想水平高的艺术家,就比较善于在生活中寻找应该表现和歌颂的题材。所以,你们在李习过程中不能光是埋头画画,还要努力去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学会透过事物的表面现象,深入洞察它的本质。此外,还要有充沛的革命热情,这种热情首先表现为对人民群众的热爱和真情实意。你要画的东西是代表群众说话的,如果对他们没有满腔热情,感情上没有沟通,怎么能替他们说话呢?那是说不出来的。你们看看古元同志的木刻。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是他有热情,一到边区,就看到许多东西都是外面没有的,格外新鲜,哪怕是生活中很小的事,他都很感动,满腔热情地把它们表现出来,如《哥哥的假期》所描写的那样,题材不大,却很感人。其他画家也如此,列宾上学时画的素描并不是最好的,有些画得比较死板,但是,他后来的作品为什么有那么多深刻的东西?如《纤夫》,就是受到了民主思想的影响。他对纤夫很同情,因此,笔下充满了感情。这也说明从事艺术活动,热情是很重要的。总之,到生活中去,到人民群众中去,扎根于群众之中,在思想感情的锻炼方面多下功夫,这样,你们的眼睛就会逐渐地敏锐起来。当然,搞创作还有许多专业技巧的问题,有创作实践经验问题,那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这里不多谈了。

素描、油画、创作,这三门课结合在一起,已经形成我们学校的一个教学体系。搞出这一个体系,也是不容易的。一方面,在画室里用人体写生来训练基本功夫,它来自欧洲,素描、油画是欧洲兴起的;另一方面,下乡、搞创作,这是从山沟里来的,是延安鲁艺的传统。

我于1938年到延安鲁艺学习。鲁艺的教学计划是“三三制”,即在学校学习三个月,到前方去深入生活三个月,回来搞三个月的创作。当时,我在学校学了三个月之后,就参加鲁艺木刻工作团到前方去了,一去就不是三个月能够回来的,因为前方需要我们工作,一直在那里干了三年多。这对我很有好处,那三年紧张的战斗环境,使我在业务方面.尤其在生活方面,受到了锻炼,如果没有这个锻炼,《地道战》是画不出来的。

到生活中去学习锻炼,鲁艺叮直保持了这个传统,现在的美术学院坚持下乡、搞创作,就是继承了鲁艺这个优良传统。把课堂里的素描、油画训练与下乡搞创作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教学体系,我认为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当然,学院的教学体系,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我们不断总结经验,使基本训练的教学得到改进。现在我们学校的基本训练是有效果的,同学们不要怀疑,无论刮什么风,都不要动摇。,千万不要去赶时电,你们必须扎扎实实地打好基础,坚持这个基本功的训练。有人问我,对写实与形式美的关系问题怎样看法?我认为二者不是对立的,完全可以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我们画模持儿是写实的,却又不是简单的写实,不是机械地照像,而是通过我们的头脑来反映对象,因此,不考虑形式美是不能画的。造型之外,还要讲究色彩,讲究笔法,尤其要求抓住性格特征,抓住“神”。所以,不是冷冰冰地坐下来就画,而是首先用美的观念去选择对象,摆什么姿态,取什么角度去画?如何构图?都要研究对象的形式美。在这里,写实与形式美是结合的,是统一的。画风景写生也是同样的道理。当然,冷冰冰地、机械地照像一样去描画,是不好的,应该反对。但也不能笼统把一切写实的作品都说成是照像。这样也会把人们的思想搞糊涂了。’我看这个问题是学术问题,可以争鸣,可以有不同看法,而且可以共存,千万不要一家说了算。二十年前,油画系开始办工作室时,吴作人、董希文、艾中信和我四人议论工作室怎样办?经过讨论,定了一条,叫做“大同小异,’c就是在大的方向下,根据教师的经验来指导各个工作室的业务学习。素描,油画,创作都根据教师的经验来教,不求一律,叫做小异。这样实践的结果,很有好处,教师的积极性调动了,教师的所长发挥了,学生也学到了老师的特点。这就是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百花齐放。艺术总要百花齐放才能发展,艺术教学也必须百花齐放,、一花独放,总不是好事。这是多年来的经验。

油画主要通过写生去学习。画国画讲究笔墨,有人主张在家里练它二十刀纸。但国画也是要师洛化的,石涛就曾说过:“搜尽奇峰打草稿”,“行万里路”,可见,国画也有一个写生的问题,写实的问题。许多有欲就的画家,包括毕加索、马蒂斯,基本功都是很强的。关良画戏曲人物,富于变化,但他对学生说:“你们不要学我,一定要先打好基础,基础打好了才能这样画。”

你们在学校学习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切不可在犹豫和摇摆之中虚度光阴,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所以,我反复叮嘱你们,必须按照学校基本功的训练体系学习。

反对这个体系的人是有的。江青1964年就骂我们美术学院“稀烂了”,是“大染缸”。十几年的摧残,把美术学院这一套破坏了,损失很严重,这个惨痛教训大家都知道。国际上也有类似的教训,苏联十月革命后不久,也有人反对美术学院的严格训练.那些人自称为无产阶级革命派,其实是形式主义者,他们夺了美术学院的权,把学院破坏了,把石膏砸烂了,在画室吊起一根粗绳子,把绳子摆动起来,让学生画,叫做画“运动”。但他们统治的日子不长,被列宁发觉,很快就纠正了,恢复学院的严格训练。这些历史教训,我们不要忘记。

关于创新问题。各门艺术都有仓惭问题,油画来自欧洲,因此,油画的创新要考虑民族化的问题,即如何将欧洲的东西变成我们民族自己的东西。从欧化到中国化的问题,我们每个学油画的人,都要为此而努力。

五十年代我在苏联时,看到许多欧洲油画名作,得益不少,但有的作品自然主义倾向严重,没有什么味道。当时,很惦念祖国的艺术传统,好象吃饭一样,在国外呆久了,天天吃黄油面包,很想吃我们家乡的稀饭和咸菜。

1958年我回国后,和董希文、石鲁等同志一起,参加了革命博物馆的筹建工作。在从事油画创作时,我试探着从中国传统艺术中吸取营养来丰富油画的艺术形式。我画了州幅题为《火种》的油画,表现大革命失败以后,中国人民不屈刁镜,掩埋好同志的尸体,擦干身上的血迹,爬起来再战斗。这么一个严肃的主题,在画面中是很难表达的,我考虑了很久,搞了一个构图。在形式上为了突破欧洲油画的基本程式,我借鉴了中国工艺中的漆屏风、镶嵌装饰的艺术风格,同时,因为我搞过木刻,又琢磨着象木刻那样来处理黑白关系。《火种随幅画,背景用一片黑色来表现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的黑暗年代;前景画群众找到革命烈士的尸体,十分悲痛,主要人物站起来,化悲痛为力量,要继续战斗,人物用白色、淡紫色和淡绿色。这样,前景人物处理很明亮,背景处理很深沉,形成木刻那样黑白对照。当时主管这方面工作的同志看了色彩稿,表汤七很赞赏,说这是用油画的艺术语言在说话。《火种》画完后,在革命博物馆陈列室挂出来,由于形式感强,很突出,很引人注目。展出后,意见不一致,有的说好,有的说太悲,我自己还不大满意,人物刻划没有达到我预期的效果,所以没有展出几天,我要求取下来,进了仓库,打算以后改好再用。当时,董希文画的是《渡江》,这幅画在艺术形式上有突破,他不是如实地画大军过长江,而是吸取了版画的艺术风格,有仓晰,是刊隔好画。最近博物馆又重新陈列出来。应该说,过去对这幅画是重视得不够的。石鲁画的《转战陕北》,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面稿时,就认为是一幅有气魄的好画,我全力支持他画出来,因为在艺术上确实有突破。在文化大革命中,石鲁为这幅画受“四人帮”非常严重的迫害,前年在香山召开的美协理事扩大会议上,石鲁十分清楚地谈了《转战陕北》的创作过程和后来被迫害的情况,他的发言,很感人。真理是在石鲁一边。现在《转战陕北》恢复了名誉,重新和群众见面了,革命博物馆把原作保护下来,没有损坏。当然,我的《火种》也遭了灾,当初画的时候,我一心想在艺术上作一点探索,想突破欧洲的油画艺术,没有想到艺术上会有风险。但后来这幅画的遭遇,确实是一场风险。从1964年中央美术学院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即从江青插手中央美术学院开始,一直把《火种》当黑画来批,直到把原画毁掉为止,《火种》的命运是很惨的。但我不改悔,人还在,我还要重画这幅画。

六十年代初,我在油画研究班任教时,曾讲过关于创新的问题。当时我提出两条:一是胆子要大.二是路子要宽。创新,胆子一定要大。为了强调新,我说了四个字,新,奇,怪,绝。说完,我感到可能有点说过头了,但我没有收回,无非是个“新”嘛!说奇,别人也许还能接受;说“怪”好象有些过分了,其实,“怪”也就是新嘛!不是有个扬州八怪么?“八怪”也是艺术;说“绝”有什么不可以的?诗中也有绝句呀!说来说去,无非是强调大胆创新而已。创新,路子要宽石我当时说:中国有个齐白石,欧洲有个马蒂斯。中国的齐白石吃得开,而欧洲的马蒂斯在中国吃不开,这不公二甲嘛!话说出口,我也感到可能说得不妥,但没有改口。无非是想强调路子宽些,也就是说,强调百花齐放。现在关良的画不也是一朵花吗?所谓胆要大,路要宽,意思是要大胆地搞百花齐放,只有这样,,艺术才能发展。

当时,在油画研究班出现了一些冒风险的作品。如钟涵的《延河边上》,那是顶着风险画的。其实,这幅画在形式上并没有突破什么,但构图上有新东西,不是画正面,而是画背影。我看了稿子说,很好,你大胆画。后来我外出了一越,回来见钟涵的画转过身来了,问他为什么?他说:“太冒风险了,连董先生都说,还是转过身来吧!”我们知道,董希文是很有创新精神的,为人很耿直,能坚持真理,如果是他负责,他是不会主张转过身来的,我想,他是为我担心,才叫转过身的。我对钟涵说:“赶快转过去,否则不要画了,转过来就没有新意了。画成后,挂在展览厅里,有同志悄悄地誓告我说:“这幅画太冒险了!’’当时我还不懂得什么叫风险。因此我坚定地回答:“不怕,我负责!”这幅画,其实画得不算理想,但它运用艺术上含蓄的手法,给观众留下丰富的想象余地,是有感染力的。果然,《延河边上》展出后,受到观众的赞扬,许多报刊都发表,在全国发生了影响。后来,也遭了灾,江青骂这幅画,文化大革命期间,钟涵为此吃了苦头。我对钟涵说:“对不起呀!害了你。”现在平反了。《美术》杂志重新发表《延河边上》,为作者和作品恢复名誉。不少同志在艺术上进行探索,大胆进行创新,后来都遭受“四人帮”不同程度的迫害,都遇到不同程度的风险。这种事今后不应重演。对艺术进行大胆探索,大胆创新,是文艺工作者对工作、对群众的积极负责态度,不管这种探索是否成功,都应该保护,不应有什么风险。“四人帮所造成的灾难,并不能吓倒我们,并不能使我后退,我现在仍然主张要创新,必须大胆,必须路宽,还是这两条、相当一个时期以来,我们的油画作品最大的毛病就是千篇一律,好象是一个人画的,一个样子,一种风格石艺术这个东西,就是要创新,搞得都一样了,就没有艺术可言了。马蒂斯那样可以画,关良那样风格也可以画,但不要翻过来,说写实是照像,这也是打棍宇。应该造成一种在艺术上生动活泼的风气,彼此都不要打棍子,一切棍子都要收起来。只要做到:反映生活,群众喜欢这两条就行了,你管它怎么画,各有所好。你愿意吃烤鸭,他愿意吃咸菜,何必要强求一律?我们民族的生活和艺术本来是十分丰富的,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单调?我很喜欢轻音乐,优美,轻快。最近身体不好,容易疲劳,尤其爱听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但是,生活中也很需要交响乐,真正能比较深刻地反映时代精神的,还是那些有分量的交响乐,音乐也是需要多种多样的形式和风格的。中国京剧有四大名旦,他们处在同一个时代,却各有各的风格,唱得就是不一样嘛。流传到现在,仍是很高超的艺术。事实上,就艺术而言,古今中外都讲百花齐放,只是说法不同罢了。你们看后期印象派,那么多的画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面貌。中国的扬州八怪都是怪,却也是一人一个模样,没有雷同。艺术本身要求如此,不然艺术就没有生命了。

大胆地去创新,有没有一个方向和准则呢?我想心里必须有三位老师。第一,生活是老师。古人还要师造化嘛。到生活中去,还要有正确的思想,才能正确地认识和反映生活。第二,群众是老师。拜不拜群众为师,这是一件大事。我们画画是给群众看的,为群众服务的,如果撇开了群众,不考虑群众的愿望和要求,不顾群众的兴趣和爱好,就容易出问题。第三个老师是传统,我们祖先留下来的艺术遗产。我们所谓突破,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形式上的突破,那么,在艺术形式上要找一个师傅。我们画的对象,无论人物或风景,多是中国的,画出来也主要是给中国人看的,这里有一个传统的喜好和审美观问题。而且,中国传统艺术中又有非常丰富的经验,值得我们去研究,去吸取。所以,我想来想去,要使油画真正具有我们民族的艺术特色,还是要从老祖宗那里去借鉴。

外国文艺中有很多优秀的东西,不管外国古代的或现代的,好东西我们都应该学习,但是,如果把外国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搬来,学来学去还是外国的东西。依样画葫芦,没有独立创造,没有自家的风格,决不会有什么成就。跟着人家的后面.是绝没有出路的,新不了,创不了,也化不了。不解决从欧化到中国化的问题,搞来搞去,还是外国的,不是中国的。三十年代,曾有不少人模仿欧洲现代派的东西,最后,大多没有成就,此路不通,这是半个世纪的经验教训,艺术史上应该认真总结。

木刻艺术有过这样的经验。三十年代学习外国的木刻,遇到了一个中国化的问题。1938年在延安就提出这个问题来了,到四十年代初才开始解决。这个问题道理很简单,当时在前方打仗,搞的木刻是给群众看的,内容方面问题不大,但形式怎么办呢?把外国的木刻形式照样子搬过来,群众不买你的账。于是,摸素,探求,终于从传统的木刻水印年画中吸取营养,结合欧洲木刻的写实技巧,搞出一种新年画,大受群众欢迎。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因此,深深地记住了这个经验。这是四十年前的经验,我认为对解决今天的油画问题仍有现实意义。

音乐上也是这样。冼星海在法国学音乐,很有成绩。但他一踏上祖国的土地,立刻就学习中国民族的音乐,从而创作了《黄河大合唱》这样不朽的艺术。他是以民族的音乐艺术作为基础,又吸收了外国音乐艺术中优秀的东西,丰富和发展了民族的音乐艺术。这是艺术发展的一条规律。

林风眠的绘画艺术也是这样的。我见过他早期在法国画的油画,基础很好,水平很高,但还是欧洲画风。他回国后,埋头研究中国民族传统绘画、陶瓷、玉雕、皮影、青铜器,从中吸取营养,和欧洲的技巧结合起来,形成他自己的独特风格。齐白石对绘画艺术的见解,很能启发我们对油画艺术形式的探索。“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意味深长,在欧洲绘画理论中是少见的。中国画有大写意。1962年,我在油画研究班时提出过油画能不能大写意这个问题,这是欧洲油画没有的,我们可以在这方面探索,可能出现新的东西。总之,中国传统绘画的经验可以吸取到油画中来。

我国古代壁画艺术也有很丰富的东西,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从艺术发展的规律中去思考,去寻求新的艺术形式。敦煌壁画不待说了,永乐宫壁画,同样有极丰富的艺术语言。三清殿的壁画,一进去,就感觉气势宏伟。我把它概括为三个字:多,大,长。人多,密密麻麻的,天上地下,凡是有名望的人都是他们的队伍;为了表示他们有力量,人物画得很大,比真人还要大;用的线条很长,有的线好几米长,这都是为了突出主题的要求而选择的艺术语言,很具匠心。山西长治县法兴寺的宋塑,也是艺术造诣很高的。十二个菩萨塑像,表情、动态都各不相同,都很美,艺术感染力很强,古代的匠师找到了人间最美的东西。总之,我们的先辈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艺术瑰宝,我们应该认真地去研究,从中学到东西,发展我们油画艺术,创造个人的艺术风格。

艺术创新,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方向,是将来要做的事。创新,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找到新的东西必须花费很多气力,经过很多的实践和探索,才有可能寻求出一点门路。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胆子也还算大的,但是就创新来说,还在探索,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东西。不过,我们应该充满信心,而且要有毅力,坚持不懈地奋斗。前景是广阔的,希望你们切实努力。

文/罗工柳
于1980年4月对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学生讲授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