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最近,艺术家邬建安在前波画廊举办了个展《万物》,这个展览的主题源于德国美术史学家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的著作《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此书依照中国艺术史的线索,深入分析了“模块”和“标准化生产”在古代青铜器和陶瓷等工艺及建筑制造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对于邬建安来说,雷德侯的论述与自己近段时间的思考方向和创作方式有着相当的相关性,即对“局部和整体、个体与群体的关系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在他看来,书中表述的将个体“模块化”的方式,既是保证作为人的个体能够在规定的位置上各司其职,进而有序地构成社会整体的基础,也是西方现代工业化生产强调分工、追求效率的观念核心。 但另一方面,社会技术的进步和思想的解放又让个体越来越不满足于仅仅扮演整体中的某个固定角色,个体欲望的膨胀、功能与社会角色的多元化发展,与整体维持稳定秩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凸显,并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邬建安敏感于这样的现实,希望通过当代艺术的方式反映它的本质,引入更多的思考与关注,并设想关于“个体与整体”秩序关系与存在方式新的可能。但显然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往往并非是非黑即白的关系。邬建安看来:“可能是现在这种特别困惑的状态,我开始又怀疑一盘散沙的无政府的那种态度本身的一个正确性或者是合理性,真就能那么简单的,好像我不整体就要变成个人,我们放弃一个权威,放弃一个组织,只要个人就对吗?或者就可行吗?”
被采访者:艺术家 邬建安
采访者:裴刚
观念
雅昌艺术网:如何理解这个展览的主题“万物”?
邬建安:其实,在创作里早就碰到如何提炼出作品要表达的是什么的问题了。但处在下意识或者是潜意识的模糊状态。这个问题就是个体跟群体的一种矛盾关系,或者局部跟整体的一种矛盾关系。说白了就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如何在群体的社群当中自处。
人只能体验个体,想象群体,又必须作为群体一分子才能活着,完全个体的人又活不了。群体总是在压抑着个体,个体又想脱离群体,但是又不能真脱离,总是扮演群体当中的一分子,这种关系是特别困惑的矛盾关系。
所有的政治都是如何治理群体的逻辑,个体试着体验群体是什么。
这个困惑在《九重天》的作品里边也已经体现出来了。非常典型的是《七层壳》,它是360个个体的人组成一个大的人,360个人有七种组合(跟七巧板似的),就是几个形态组成各种各样的形态,做那套作品的时候我就发现透射出我的潜意识。
《七层壳》做到后面特别累,《七层壳》的第一个形象是“而立”。把360个小人根据解剖结构:头分出60个为头,分出来60个做胳膊,躯干、腿个60个,360个人组成“而立”,但是除了《而立》以外还有其他的大形象应该怎样组织?里边有一个双人的,从“而立‘分成两个人,“而立”的身体有四个眼睛、两个鼻子、两个嘴,四只手,四只脚。另外六个形象里边各自需要一些特殊的东西,在设计最开始的时候有这些考虑。但是在组装他们的时候还是非常的累,因为符合“而立”的需要之外,还有一个“六指”的手,必须符合那个手的形态,把一个人的形态画成这样不好组装,每个小人又不能重叠(设计的原则是人物不能重叠),空大了也不好看,基本上还得填满,把这个形状做出来,组成一个六耳猕猴,形象是很困难的,那次做的特别特别累,倒是挺过瘾的。就把前面说的问题给逼出来了,我的潜意识里边总有非常重视整体的意识。如果不是这个意识我不会强迫360个小人组合成《而立》,还要组成另外六个整体。
作《七层壳》的过程里边还比较在意个体,但是更强的主观意识是整体大于个体。比如,国家是更重要的,组织是更重要,宗教是更重要的,个体的人是应该服务于那个整体的。尽管可能有点儿个性,有点儿身份,还要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可能很委屈、很不舒服。
但在《七层壳》之后,做《白猿涅磐》项目的时候,我故意地用逆反思维,也就是作品里边没有整体,什么都没组成。比如,作品中苯板由一个个聚苯球组成,我在每个小颗粒里面点上一个色,点十几万个点,特别麻烦。另外一件作品里边700多个水彩画的彩色圆球,每个球都独立的画好看就行了,后来的总是带有破坏性。还有一个六千多张人脸,全是画的人脸就是排队,我什么都没干,就是一个一个脸,每张脸都不一样。只剩个体了,一盘散沙的世界,什么都没组成,有点儿人口密度很大,但是无政府的感觉,但是过瘾之后又有一种无奈。我想这种一盘散沙,有点儿像是愤青的情绪。我要干一个跟他彻底逆反的东西,有一种决绝的逆反的态度,但是可能只有一个态度,当一盘散沙以后又怎样呢?
《万物》这四件作品,是现在困惑的状态,我开始又怀疑一盘散沙的无政府的那种态度本身的正确性或者是合理性,我们放弃权威,放弃组织,只要个人就对吗?或者就可行吗?
《万物》源于德国美术史学家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的著作《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这本书依照中国艺术史的线索,深入分析了“模块”和“标准化生产”在古代青铜器和陶瓷等工艺及建筑制造中所起的重要作用。雷德侯是德国很重要的汉学家,他从汉字,中国的“模范”铸造术,青铜铸造、建筑,他发现中国人很早开始使用一种(模件)的思路,我们的青铜器就那么几种图案,组成各种各样的巨大的东西,建筑构件也是这样。他认为这套东西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政治意识,也影响了中国人的文化思维。这套逻辑在整个现代化工业逻辑体系下更明显。比如,现代汽车工业的生产方式是更典型的。包括资本主义世界人的异化。局部组成整体最有效率的办法肯定是形成标准范式。
从出土的秦始皇的兵马俑的武器,所有的箭头和箭杆都是标准化的,这样在战场上可以快速补充。现在各个国家的枪、子弹都是一样的,就是这个逻辑,有效地组成一个整体才会有力量,局部必须是模件。我觉得这个思路本身有意思,就作为我反思的一个基点。因为个体不可避免就是社会群体中的一个模件,没有办法避免只是一个模件,只不过是大模件还是小模件,是好用的模件还是不好用的模件而已。所以展览的标题就叫《万物》。
《万物》
雅昌艺术网:这个展览有哪些作品?
邬建安:主要是《万物》、《五百笔》、《大骨架》、《浅山》四件大作品。
《万物》是一件尺度庞大的“三联画”,在方法上沿用了惯用的“浸蜡镂空剪纸”。从形态上看就好像什么都没组成,但是每个人在不同的角度组合,可以看出来这儿像个骷髅,那个地方像个鸟,可能像大象、像骷髅、像鸟、像鱼,这儿像一只手......都追不准,因为很快又看成别的了,就像看烟雾。
雅昌艺术网:就像“屋漏痕”?
邬建安:对,屋漏痕是很有意思的比喻,为什么出现一种词汇、语汇,就是文人的个体意识跟整体意识之间的矛盾,投射在自己的情感上,那个东西什么都不是。但当人看到的时候,会努力地跟他印象里的某些东西对应起来,有时候文化的潜意识永远要求那个地方是个什么,作为这种个体,再无政府主义,也会组成某种形态的。
水墨画的体系,是笔笔相生的,每一笔都要考虑到前一笔又要考虑到后一笔。书法更是这样,间架结构,笔画的大小,用墨的干湿浓淡等等。写出的字每一笔必须给下一笔有铺垫,这样写出来的字才好看,这是一种局部跟整体的关系,每一笔必须扮演合适的角色,这套体系在我看来是一个君子国的政治假设。
古代社会君子国的政治理想,今天越来越不可能。因为现代社会速度变得太快,等着大家都修炼成君子不太可能。人口变得如此多,消费变得如此容易,文化变得如此娱乐化的状态下。在我们这样一盘散沙的世界里,就像画那张《五百笔》的水墨画,其实笔都是坏笔,或者都是败笔,大量的败笔,如果拿这样的败笔去组成一张山水画肯定很难看。《五百笔》中每一笔只管他自己,所有的笔根本不跟其他笔发生关系,每笔只做好自己。每一笔只管自己是不是表达的够痛快,他自己的形状是不是够跟别人不同,这是我们今天人的一种好像自然的一种欲望。
每一笔写完之后,我把这一笔丛纸上剪下来,刻下来,撕下来,再重新组合。重组的过程里边选了一些,有的时候挑一挑,大多数时候也不挑,顺着就拿了,就堆在那儿。这儿想来个大的,那儿想来个小的,就这么堆着就来了,而重组起来的组合效果还挺好看的。
雅昌艺术网:那么这一系列的作品线索是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展开的观念探索。你的工作方法是怎样的?怎么建立起来的?
邬建安:我觉得这个工作方法,跟《七层壳》、《白猿涅磐》都有关系,就是重个体、重局部。《浅山》中,做每块砖的时候都很认真,每块砖就是情绪的投射,做的仔细,根本不管这块砖组织起来会扮演什么角色。在做笔画时候更是这样,只管把自己做好就行了,组织的时候另外有一套办法。可能,现在的工作方法就做到这个程度。每个个体都试着做的最彻底,之后会有一套机制,或者是一种组织原则,把他们结合起来,他们就变成了一个整体。
《浅山》
雅昌艺术网:刚才提到这次展览中其中一件《浅山》,这件作品是如何构想的?
邬建安:大作品是四件,其中《浅山》整体的效果就像一个砖阵。每块砖都是竖着立起来的,砖倒下来好像是山脉的那种感觉,好像是山脉里边切了一小块,但是很浅,浅的山,砖竖立起来就像《西游记》里边的五行山。它本平放着的,为什么想立起来?就像我们小时候逮蛐蛐儿把砖一翻开这儿有,感觉这个山本来要把孙悟空扣里头,竖起来了,孙悟空走了,原来扣他的那个地方,地上留下一个白圈。每块底下都没有孙悟空了,猴的有点儿孙悟空到底画成什么东西了,后边一块空的空间好像是原来扣他的地方,里边也没有东西了,有一点这个感觉。而且这些砖来自同一栋拆毁的建筑,表面又都存有经过手工切割形成深浅不一的沟痕,视觉上就和标准化生产的砖产生完全不同的差异。
雅昌艺术网:《浅山》用了多少块砖?
邬建安:接近1500块砖。
雅昌艺术网:用1500多块砖是因为这次展览的地面空间的面积?
邬建安:对的,全立着,铺平了就把地面铺满了。
海螺组成的那件是《大骨架》,在我看来海螺壳也是山。它也像是一种山的形状好像是五行山,里面是空的,海螺壳的功能是保护海螺的软体,又有一个意象是保护。所以孙悟空在五行山里边其实挺安全的,出来之后反而有被紧箍咒约束。
《大骨架》
雅昌艺术网:《大骨架》这件装置你用钢绳做了一个和九宫格一样的结构,再用海螺壳组合出猴的骨架?
邬建安:这个骨架的原型,其实是黑猩猩骨架。这个黑猩猩的骨架是中科院古脊椎研究所一百多年前法国学者留下来的。
雅昌艺术网:这个黑猩猩骨架怎么来到中国的呢?
邬建安:因为当时这些标本就是法国人带到中国来做科研的。像做的这么好的黑猩猩骨架到现在都没有。一直到现在中科院古脊椎研究所教学还是用这具一百多年前法国人留下来的骨架,这段历史也很有意思。
雅昌艺术网:你怎么有这个机缘接触到中科院古脊椎研究所的科学家的?
邬建安:因为一次动物博物馆的中国动物标本大赛,我当评委。
雅昌艺术网:奇怪的经历。
邬建安:很奇怪。评委中除我和另一个工艺美院的老师是画画的之外,全是科学家。跟科学家们聊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因为我特别喜欢动物。其中有内陆洞穴鱼类的首席科学家,有鸟类的专家是个美国人,有古脊椎的首席专家,全中国最顶尖的几个人。
雅昌艺术网:经过这件事就把你就有很多机缘接触到各种动物标本,而你把这个猩猩骨架重新放大改造了。
邬建安:重新画了,我需要一个孙悟空的姿势,这个骨架正好能做这个姿势,所以我就用了这个骨架的形。
雅昌艺术网:《大骨架》都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海螺壳组合成的,而且大一些表面被抛光后露出里面的珍珠质,非常漂亮闪亮,还有彩虹一样变幻的色彩。
能。我就拿金笔把这些虚幻的形象描出来。我只扑捉给我的第一印象,这样又变成了一个个体,就是说作为海螺组装《大骨架》的时候,海螺变成了没有什么个性身份的砖头,就像《浅山》的那些砖一样,但是那些砖没有组装成房子,砖变成了一个兵阵。但是跟他矛盾的是海螺上边的形象还是特别个体,他们什么都没组成,这里边有一个整体跟局部之间的关系。躯壳组成了猴的形象,但灵魂跟整体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关系是在《大骨架》中出现的。壳上的图像像是灵魂的隐喻。
《五百笔》
雅昌艺术网:在前面也提到《五百笔》这件作品,真的是一幅画里有五百笔吗?
邬建安:“五百笔”是什么意思?有点儿像五百罗汉堂(印度古代惯用"五百"、"八万四千"等来形容众多的意思),每一位罗汉对应一个证悟的方法。五百笔有类似的意思,在每一笔里可以发现某个对应自己的情绪,或者这一笔画的是自己的情绪。《五百笔》谁画都行,那些笔里有一笔的情绪是对应你,所以你会在里边看到他。这个作品的名字也是这样,里边不是五百笔,可能比五百多,也可能比五百少,有的一幅画可能就30几笔,但都叫五百笔,有的小画只有30笔,但是他们可能叫《五百笔》之一、之二......
雅昌艺术网:这件作品是如何制作的?
邬建安:先在宣纸上用毛笔、墨、颜料画出各种情绪的笔划。然后把这些笔划全都分解下来,再全部托裱在一张大宣纸上。
雅昌艺术网:为什么会用水墨宣纸的材料?
邬建安:因为,它相当于一种情绪的放大器,因为它的不可控因素最多,偶然性因素最多,这一笔下去最容易放大你的内心投射,敏感的放大你内心小小的波动。油画可控性太强,情绪微小的波动从简单的一笔上边不容易看出来。
雅昌艺术网:这次的几件作品跟过去的不太一样。之前作品的图像和背景故事是有完整关联的,这次的形被打破、打散了。
邬建安:打散了,更注重讲故事的语言。其实里边还是藏着《西游记》里的那些故事,关键段落就是五行山,孙悟空跟五行山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五行山象征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整体,当孙悟空作为一个不服从整体要求的个体蹦出来的时候,五行山整体给他的惩罚。金木水火土五行就是世界和宇宙,世界的全部变成山把他压到下边了。《浅山》的那些砖就是这个整体,大猴的骨架也是。《万物》有点儿像七十二变的概念,但是这个故事不像《白蛇传》那样有明确的连环画故事线,而是藏着关于五行山故事的意象。
结语
邬建安说自己有个小野心,就是希望通过这些作品的创作过程,推演出来个人与群体关系之间,在真实社会生活中可以实践的理想关系模式。就像《五百笔》中各自独立饱满的笔划,即便空间有限,如果组织得当,放一千个笔画进去也很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