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宣夫伯伯是我父亲常书鸿于1933年留学法国时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的同学,也是在“中国留法艺术学会”中参加活动的朋友。他们回国后在抗日战争时期,先后是云南的国立艺专及到重庆后在教育美术委员会的同事。从现在尚遗留下来的一些发黄、模糊的老照片中,还能看到他们当年风华正茂,聚集在一起参加活动的影相。
在我的记忆中,是1940年至1943年(我们家迁往甘肃敦煌之前)我们家曾和秦宣夫、吕斯百、王临乙四家,同住在重庆磁器口凤凰山山顶上的一幢房屋内的情景。
吴作人伯伯当时是单身,却住在我们山顶旁的一座已废弃的碉堡内。上层住着吴伯伯,布置得很简朴而艺术。下层则是王合内阿姨(Renee)圈养奶羊的地方。四个家庭中只有秦伯伯和我们家有孩子。秦家已有了靖生和宁生妹妹,后来又添了小渝。常家有沙娜和出生不久的嘉陵弟弟。五个孩子给凤凰山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欢乐和生气,同时也给大人带来不少烦恼。经常为带孩子逃避日寇轰炸的空难,躲防空洞而担忧,也为那动荡时期的生活而困扰。
是那个年代和祖国的艺术事业,把当年留学法国的学子们再次聚集在抗战的大后方,尽管都处在战争非常时期的动乱环境中,但他们不畏艰苦。在简单地安置了家室之后,面对清苦的生活还不忘共用一间画室,相互鼓励、关心着,继续坚持艺术习作和创作。他们经常摆些静物或请来当地农民来画,或画家人肖像。也进行反映抗日战争的创作。他们都以锲而不舍的乐观精神和创作热情,不间断地作画,反映了时代的生活,创作了一批抒发各自内心世界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绘画作品。
在这个时期,秦宣夫伯伯创作的有:人物-《母教》、《幼女与菊》,风景-《重庆雪》及速写《幼女》等,我父亲常书鸿创作的有:静物―《钢盔》《荔枝》,人物-《四川农民》及速写《为巧巧写》(《常书鸿绘画作品集》封底,巧巧是我弟弟嘉陵的小名)等。吕斯百伯伯创作的静物-《莴苣与蚕豆》,风景-《春之江畔》。还有王临乙伯伯创作的雕塑-《夏禹治水》《汪精卫跪像》等等。
重读以上父辈当年的画作,每幅画都能勾起我无限的回忆,当时的情景又呈现在眼前。
通过秦伯伯的那幅《母教》,我重新看到在凤凰山时期所熟悉的贤惠善良的秦伯母-李家珍带着小宁生的景象。在那清苦的日子里,秦伯母总是默默地承担着繁重的家务。洗衣、做饭、还带着靖生和宁生,安排他们的生活和教育。速写《幼女》以棕黑二色炭笔的生动线案,把当年爱哭的小宁生妹妹描绘得淋漓尽致,那就是当年常戴着小红帽和哭相的小宁生!还记得那时的小宁生因为爱哭,常受到秦伯伯的训斥,宁生妹自然更因委曲而哭泣。多亏有秦伯母耐心的安抚和呵护,才稳定了家庭中的烦恼。油画《食为天》,透过家庭吃饭的背影,真实反映了战争年代艺术家生活的艰辛。秦伯伯的另一幅油画《幼女与菊花》,画的是懂事聪明的靖生妹妹(秦伯伯的大女儿),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珠恰是靖生的特点。闪烁着当姐姐的明智和早熟,懂得分担妈妈的重担,关照妹妹。那时,我经常带着靖生到合内阿姨的房间去玩,向合内阿姨学法语,还和那懂得法语的狼狗“罗利”玩。更把帮助合内阿姨到山坡上割草喂养兔子和羊,作为我们每天干活、戏耍的重要活动。
我父亲1941年画的《凤凰山即景》(《常书鸿绘画作品集》P.40),就以油画速写的形式,留下了当时在凤凰山上生活的—角:画中有蹲着喂鸡的沙娜背影;有弯着腰喂兔的合内阿姨;有怀抱嘉陵弟弟立着喂兔的母亲陈芝秀;远处上山来的穿白祺袍的秦伯母,手牵着戴着小红帽子的宁生妹;还有守护着大家的狗-“罗利”……。艺术家们在一起从不同的视角真宝地反映了当时的生活。秦伯伯的《重庆雪》实际上也是取景于凤凰山,从山顶上鸟瞰山下的磁器口和嘉陵江,透过那深沉的风景色调,反映了艺术家们在战争年代那茫然压抑和沉闷的心情。吕斯百伯伯当时在共同画室内所画的静物《莴苣与蚕豆》(《吕斯百绘画作品集》P.40),是与父亲常书鸿画的《荔技》(《常书鸿绘画作品集》P.41)属同时期的姐妹篇。
所有这些画,幅幅都些引起我不少的回忆。那时我经常能在父辈们之间,目睹着他们以不同的视角和各自的风格与情绪,不间断地作画,从中也受到一定的熏陶和教益,增加了对艺术的喜好。
同样,王临乙伯伯所做的《大禹治水》浮雕的泥稿,与合内阿姨共同商榷、构思、修改的情节,我也记忆犹存。
通过对秦伯伯那一段历史回忆,重现了20世纪30---40年代,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的—批爱国的留学法国的艺术家们,重新聚集在重庆,为了艺术事业和生活,辛勤创作,勇于面对生话的纪事。
半个多世纪后的1997年5月,我出差去南京时,专门去看望了久别的秦伯伯,他已卧病在床,削瘦的老人见面后流露出惊喜和激动的神色,同时也见到了早已成年的靖生和宁生,既陌生又亲切兴奋,更是思绪万千。秦伯母已不在人世,吕伯伯、吕伯母、父亲都已相继去世……,难免有几分惆怅。童年的岁月已悄然流失,岁月如歌、如梭、如泣……。
握着秦伯伯瘦弱的双手,使他兴奋起来,让靖生拿出1946年的一张画,当年我和弟弟随父亲从敦煌暂回凤凰山,再次与父辈们重逢时,是秦伯伯提出要大家在同一幅画纸上,彼此画速写画像留念,那都是即兴画的速写。看着这幅已发黄的纸张,但画面上仍留下了清晰的速写画像,能识出当年的秦宣夫、李家珍、王合内、常书鸿、王临乙、吕斯百、吴作人、马光璇、常沙娜、常嘉陵……神态各异的众人画像,有正面的,也有侧面的,大小不—;从那生动的了了数笔,刻划出了各样的人物特征。这幅《人物速写》为当年的画家与妻儿们,留下了极为珍贵的有纪念性的艺术史料。
2002年4月,我有机会去重庆参加在那里召开的亚洲议会和平协会(AAPP)。闭幕后我设法匆匆去了磁器口的凤凰山,去寻找60年前我少年时代的足迹。带着怀旧和激动的心情来到凤凰山。它已面目全非,失去了当年的印象。山顶似乎变小了,当年艺术家们共住的那幢房子及碉堡已不复存在,唯独留下的历史痕迹是当年那幢房屋地基的一角,丛生着杂草,只有当年四家共用的厨房尚存,经简易的翻修已成为居民的住房,但轮廓依旧。面对这六十年后的景象不免增添了几分伤感和凄凉,不由得更加怀念起我们的父辈及他们各自已往的人生故事。
欣慰的是,当年(1943年)刚出世的小渝(现在名为志钰),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已成为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我们都在北京,有机会时常联系,也了解到半个世纪来彼此的家庭和个人的情况,得知从1943年秋,我们家离开凤凰山去甘肃敦煌后,他们家由原来的三姐妹增加到六姐弟,现留下四姐妹。靖生名为为志燕(生于北平),宁生名为志云(生于云南晋宁),他们早已在南京都成家立业了。靖生是红苏省化工研究所的工程师,从事自然科学。宁生是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钢琴教授,从事音乐。
应该说我们这一代人,都继承了父辈们的意志,同样以锲而不舍的精神从事着、迎接着时代的变迁和发展,没有辜负父辈们对我们的培养和教育。这就是历史的延续,人生的继承和价值。
以上仅从我少年时代对往事回忆的形式,作为对秦宣夫伯伯的纪念和怀念。并透过那已往的历史,反映了父辈们在20世纪30-40年代留学法国的艺术家们,为了祖国的艺术事业,为了理想的追求,回国后在抗日战争的年代聚集在重庆凤凰山上的那段生活。
谨此来纪念秦宣夫伯伯及在凤凰山上的艺术家们。
2003年4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