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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黎明:平淡天真真性普照——读卢沉先生小品画有感

时间: 2017.4.8

卢先生从本科就开始画江南乡村小品人物,先生是江苏苏州人,对江南情景从孩提时就贮入在心灵里,一种美感从生活的道路中渐自获得。在20世纪70年代先生小品画仍然保持着江南水乡的韵味,80年代先生小品画以人文关怀的审美体验经历着时空变迁,岁月磨砺之印迹,90年代至21世纪初先生小品画渐自墨凝笔渴,似有醉墨、醉笔之意味,这一时期先生小品画已进入到“敦兮若其朴”的境界。

先生的小品画是性情的感觉,是学养与品格的显现,是心性的境界。品味先生的小品平淡中和,笔墨宽厚,先生所创造的人物画以筋骨、精神清朗敦厚的笔墨风格呈现出平淡天真的心体。生活中的先生心清若水,静气纯真,平常心常驻于普通的事物与普通的人。陶渊明在40多岁有诗“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物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陶公的诗意正是卢老师中年的常态,先生的生活状态与陶渊明极相似,热爱自然,热爱平凡,向往躬耕。在80年代至90年代的美院校园,小花园内学生们每天清晨都能看到先生练太极拳的身影。学生们都喜欢走近先生,那时先生与学生们在一起如同躬耕一般,一个班5~6位学生,最多也是11位,学生们在努力地画着,不懂就问,到提问最多的时候,先生也是细心地讲来,生怕学生听不懂。先生给学生做示范时,一大群学生,还有旁边教室的学生也都来了,大家围着先生,先生说这么多人看,怕是画不好了。开始示范时先生讲些要领、方法,当画到一半时,先生已全力投入在示范的状态里,直至画完。这时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先生与学生们仍是有问有答。那时的美院真像一个大家庭,很多先生们都住在学院内,学生们常常可以感受到先生们简朴的生活方式与人格所在。在美院的操场上,我们常看到卢先生骑自行车去买菜、取牛奶、买馒头或到食堂排队买饭菜。那时我作为助教时常向先生汇报教学情况,有时在先生画室也经常碰到学生拿着作业、习作,先生就像面对熟人一般认真热情地谈着,这些平常而模糊的情景极平淡极纯真。

中国文化崇尚温柔敦厚与平淡天真的人文心境,先生为学为教心纯其真,光明透彻。先生说无论读书或是作画都要贯穿学理,并能将感知与做画、做人、做学问形成一致,这是先生教书多年形成的心性。中央美院中国画系80年代中后期设有小品课,记得卢先生上课时拿着厚厚的教案讲要领,分析范画,力主对传统的学习要持有修身正心的体验。先生谈到小品画练习先学习古人方法,技术上要一丝不苟,注重自己学习中独有的感受。先生说不要有压力,画坏了再换纸,小品画可以按自己的随感、随遇、随想来画,画身边的生活,只要自己觉得有情趣,都可入画。小品画在要求上也不复杂,但技术之表现是从学习传统开始的,取意、构图、造型、笔法、墨法、笔墨等在小尺幅中是可以随性情而生发的。小品画特点是便于探索性,从想法上可以很快的去体会笔墨的感觉,如同练字一般,但要认真,切不可因为小而草率,不论是内容先行还是笔墨先行都可以在小品画中尝试。进而卢先生还谈到:小品要画得好,靠修养、生活与情感和笔墨的积累。我记得在课上,卢先生讲述小品画的章法,以南宋小品及金农、任伯年、齐白石小品画等为范本。先生提出在笔墨内涵上多体会传统文化的意味,如列举宋人梁楷的写意性笔墨极简意趣深厚;明代陈老莲的人物多取意象造型,同时还举出当代画家崔子范先生的作品和西方现代艺术经典作品,从审美至笔墨结构作细细分析。于此先生提出关注形式注重理性的思维与实践,要求小品创作练习多画生活所见所感。先生思与道,教与学无一日不在,他强调注重体验,更要紧的是让笔墨接近生活与心性的感受向知与行靠近。先生把理性的思维与实践的方法贯穿起来要求笔笔有出入,实则笔笔要来自生活,出自意象。

1980年卢先生与周老师,远赴吉林辽源矿区深入生活,忠实的记录着矿工平凡的工作和生活形象。又,1982年赴内蒙古大草原写生,两位先生感受着牧马人和大自然的壮阔。在星移月转的平常日子里,先生从课堂、家庭、社会、自然中都实实在在感知平凡的意义,寻觅普通劳动者的平凡境界。这一时期,两位先生创作了主题画《清洁工人的怀念》、《矿工图》等。卢先生创作了《醉酒图》、《鸣禽图》、《古人消夏图》等小品画,先生以画中人为知己,与其共享甘苦之乐。卢先生在中年之后的小品画表现饮酒内容为多,先生中年饮酒,后来身体原因不再饮,但酒之真味使先生常年以画言酒,酒之意在心性,以心体的自由空间来挥写,在自由状态下的笔墨之觉又有妙不可言的意味。先生与普通人、与自然、与内心通过笔墨的直觉创造了适意与解忧的空间,画面呈现一派归返于朴的从容境界,进而让我们可以感受着陶公的心境:“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先生的小品所呈现的人物形态神情无不显现平常心之纯净。卖菜的人,赶大车的人,穿皮袄的人,持鸟笼的老人,溜狗的人,穿布衣的知识人,进京的农民,上访的人等等,画古人有李白、杜甫、苏轼等也实为今人之写照。正是这些普通人与高士贮存着儒、道、释的精神之源,而其内涵就在日常里,在人与人、人与事、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中,为此先生的一切笔、一切墨似清泉明镜映印着一座座平凡的群山。手持蒲扇的东坡先生,月下独酌的李白,杜甫老马,米癫拜石,先生与他们会心的交流好似千百年的相识与知己。这种旨趣如陶公诗言:“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一方造像一方人格,此以《杜甫老马》为例,笔墨极简,清贫之中见孤独,时而忽有“独怆然而涕下”的豪迈。在表现现代的小品中卢先生走进了退休市民的生活,一起晨练太极,一起用海绵自制笔在公园练习书法,先生看老人与鸟的交流,看老人下棋,与旁人一起聊天,先生在自觉的膜拜中感知着朴素的心灵。《阳光下的赶车人》、《晨林鸟语》、《卢沉日课》、《醉归图》、《鲁迅》、《天地同辉图》等,这些人物以不同的意象方式寄托了先生对人生、社会、自然的诸多思考。《鲁迅造像》以赤子之心将鲁迅像化为一座厚重而锋利的山石,《东郊小站》造型与笔法若霍去病墓石雕之写意,画面透着百般耐品的意趣,又《清音》以构成方式,画面人物造型若金石碑拓,线的书写含着横藤卧石之逸趣,又《沽酒图》中的人物似醉书幻化为二尊醉石,又《东坡先生消夏图》若遥望南山,烟雨朦胧。读先生小品之感时而观有天下之士多豪迈或苍郁,时而观有笔墨多沧桑或简远,时而又有平常心贮,画平凡人又若风清云淡。先生的画面力求感受为先,追求真切,寻觅心象,回味平常心。先生笔下人物所到之处皆呈现一派祥和气象,其神情气韵若明心见性,似有一切物在心性的慈悲中焕发出光明。以此先生的小品以温厚的心体生发着平淡天真的境界和筋骨精神的审美风格。

宋人《梅花喜神谱》以一枝一梅立意而颂,先生人物画的立意和造型都与现实和审美有关,中国画的意象可以说是中国人的审美品格之载体,先生小品笔墨透彻出回归日常生活的常态,找回了平凡中的纯净。如今信息与图像充满了人们的生活空间,笔墨的超世感如何面对现实的变化,在复杂矛盾的交织中沉淀出时代的审美之觉,才能感发出笔墨的当下。品咂先生小品人物,我们看到一位智慧的长者默默在艺术的天地间耕耘着,从精微之具象走向广大之意象。先生小品画以现实生活为主题,画面融入了现代主义及后现代绘画的元素,又有以不同图像的组合或构成方式来组织画面。先生以笔墨来探索关于现实的结构,此时的笔墨结构容纳着更多的理性思考。尤其在笔墨构成中如何让笔墨回归气韵、神逸、心性、境界是先生思考尝试最多的,先生以内观的方式将笔墨作为儒道之载体,以当代人文关怀的取向来映印心性之真。同时在吸纳西学中探索着笔墨的现代性,先生以自己的创作研究和深入的理论思考提出了“在现代基础上发展”的理念,从理论与实践上使笔墨在传承的基础上融入了当代的审美语境,提供了新的技术元素,从学理、方法上丰富了传统的笔墨系统,深化了中西融合,以中为体的教学思想。先生的笔墨探索与思考对中国画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一深邃的学术思想和重要的学术成就均来自先生多年创作实践与中国画教学的思考与总结。先生的小品画也正是包含这样的理念,一切的笔墨方式应该在时代的发展空间中书写民族的伟大精神与平凡劳动者的淳朴心灵。同时这种美德我们在先生的人格、学品、画品中渐渐越发深刻的体会着、感受着。

卢先生小品的笔法会于书法之意,行笔随形写意以中锋行草取之。先生论画引李苦禅先生一句话:“书到高度就是画,画到高度就是写。”卢先生说:“画画到高度就要写,要用书法的笔触来写,要有书写性、写意性,这就抓到了我们中国画的核心了。”先生习字几十年,深得魏碑贴学之法度,先生的书法在结构上意走帖学,行笔意走碑学。先生作画以中锋为主并善用方笔与圆笔的融合,用笔以遒劲之品与心性相接,从审美上写出了筋骨精神的笔墨风格。筋骨精神是先生笔墨的核心,先生的笔墨向内而生,带着性情、带着岁月、带着松石般的品质,超越了现实与技术,获得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生命的载体呈现了味在咸酸之外的笔墨空间,从意象造型、笔法探讨、画面结构、气韵气象均与筋骨精神有关。高居翰先生在《气势撼人》一书中谈到“儒家的教条训诫我们,凡真正的德操与人性的真诚,必得似不自知而行的,而且必须显现在无意识的自发行为之中。”这既是一种人格的自发行为,也是中国画笔墨的自发行为。卢先生在生活、教学、作画中是一个常常忘我的人,先生在教学上多以理性思维,从各个层面去研究分析、判断求证。先生是一位思想者,注重理性与感性的交融,尤其对教学内在规律与笔墨和造型内在规律有着深厚的研究和成果。同时先生又是性情中人,在生活中通过平常事、平常心呈现出一种天真无邪的透明。这种纯真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也生发在小品创作中。先生的小品,透着修为的自然精神,不刻意、不做作、不强势,笔下人物形象清澈明亮。先生在笔墨中品咂着真的含义,画面浸透着自然而耿直的性情。

2003年,彭兴林先生到平西府拜访卢先生,先生有一段话:“平时我画些小品,画喝酒的,画遛鸟的,比较传统,比较注意笔墨趣味,主要是应对客观要求。我不希望自己定型,不要程式化,但是有一定程式,而这种程式是在不断变化。现在有一种情况我认为是有一些问题的。比如找到了一种方法,我用点,或者我用短线,或者我用什么绝招……就这么画下去了再也不变。用方法画画,不动感情,成了一个公式化套路,闭着眼睛都能画了,不需要动脑子,不需要感情投入,看十张画和看一张画差不多,这个我觉得是不对头的。”先生对小品画创作引出了变与不变与感情真与不真,这与如何体会传统人文精神有关,与什么是创造性有关。先生谈到“应对客观需求,不定型,而程式是在不断变化之中”,这里虽谈小品画却是对艺术规律和艺术法则的遵循,不要固守程式,让习惯的方法与习惯的程式从学理、从情感上用心观照笔墨,以不断获取新的艺术境界。当代学者孙克强、耿纪平在《庄子文学研究》中谈道:“在对‘道’的追求中,庄子强调‘无己’。”文中意为:“无己”是对知识欲望的消解,“无己”之境即是虚静之心的产生。放下自我,珍惜来自生活与情感的直觉,以感知把知识化作内在的智慧,才能在已有的方法和程式中不断的超越和完善。所以先生强调认识一笔一墨一方造型应该是体道过程的有感而发,达到“物我合一”放下公式化套路,通过生活领悟到内心的观照,从现实到感觉,从法则到自由,逐步形成以心灵与心性的自觉来组织笔墨结构,为造型与笔墨提供可呈现向内的艺术语言。余英时先生曾谈到;“知识生活的意义主要并不在占有已知的旧真理,而在于不断的寻求未知的新真理,有人说知识分子是一个永远把答案变成问题的人。”先生就是一位把答案变成问题的人。先生做学问始终在内心发问,记得先生画室墙上挂满了探索试验的小品,以书法为主体的小品,以构成块面为主体的小品,人物造型从具象到抽象的习作,从以人为中心到以画面结构为中心的探索,造型与笔法向着魏碑与二王的相互渗透等。先生探索的进程真正体现了先生的人格与学术境界的合一。

此刻,我们感知先生所画人物之品显现了内心的淡泊,通透般的内觉与朴拙透彻着一代知识分子的人格自觉和逍遥的精神,仿佛我们受到了“坐忘”的感染进入到一种恬淡的境遇。先生小品人物,其造型极简又意象鲜活,透射出高古、般若的意味,先生的人物造像一个个呈现出安详平静又似有忧患之思,他们向内而生,他们的淳朴气象是对现实的超越,而境界直指慈悲情怀。先生小品笔墨之境,越过了时光,越过了物象,进而到达“事事无碍”、“忘怀得失”之真知,其审美内蕴着平凡与平常心的人生智慧。陶诗有“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读先生小品越觉先生画意之远,笔意之远,画中归去来兮的今人和古人似在尘内却又游于桃源,这是先生以人为镜的心照。苏轼后赤壁赋有“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顿时,我感觉先生的画极远,先生的人格极远,先生的性情极真、极淡。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院长
原载《大匠之门》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