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叶南的画是在多年前的一个展览上。在众多的作品中,《孤独》重重地击中了我:一轮冷月从沉沉乌云下露出暗淡的光芒,月色下,辽阔的荒原凄冷而干涸。一个老人孤独的影子在月光下伫立,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赤足垂目站立在冰冷的土地上。他形单影只,孑然一身,陪伴他的只有一只同样瘦削的狗。天地如此苍茫,老人与狗独立于苍茫之中,那无垠的旷野中透着死一般的安静,无边的寂寥,无言的孤独。那种孤独感似乎是伴随着夜色的降临,铺天盖地,无声无息地压过来,令人胸口一窒,眼眶中刹时盈满泪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这么苍凉的境界它该是来自一个多么沉重又苍老的灵魂啊?
实际的情况与我的感觉完全相反:叶南是一个年轻的女画家,她是我国与前苏联恢复学生交流后的第一批公派留学生之一。回国后,又是央美最受学生爱戴的女老师。那么,为什么一个看似文弱温婉的女性,为什么能创作出如此有力的作品呢?
叶南的艺术道路与她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更是与她7年的留学经历分不开。从21岁到28岁这个人生成长的重要阶段,叶南在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度过。俄罗斯,这个曾经影响了五十年代那一代中国人的民族,以她那曾经孕育了无数优秀的文学家、艺术家和诗人的文化传统,以她那沉郁而抒情的景色和宽阔而博大的胸怀为年轻的叶南提供了开始艺术生涯的课堂。
初入列宾美术学院的叶南进入了俄罗斯人民艺术家法明的工作室学习,同时也受到苏联人民艺术家梅利尼科夫的关注。法明先生是俄罗斯著名的风景画家,他用灵动的笔触表现俄罗斯大自然的诗情画意。在教学中,他反对描摹,强调油画笔法的生动,强调要像写字一样地“写”油画;而梅利尼科夫先生则特别强调画面的构图,认为“构图”是绘画之本。他们的教学思想都对叶南的艺术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位来自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的优秀学生很快又接受了俄罗斯学院的严格训练,并在这里度过了7年的学习生活。
从21到28岁,这是一个人成长的重要阶段,是她的世界观和人格形成的阶段。所以,应该说在这个阶段,俄罗斯的文化传统的滋养,俄罗斯壮丽而富有诗意的大自然和俄罗斯民族的坚忍性格都深深地影响了青年叶南,更为重要的是:对她的艺术风格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北方民族的坚毅、厚重、内敛,师生之间,朋友之间虽纳于言表而心灵相通,外表冷漠,接纳缓慢,而一旦融洽则友情深厚。俄罗斯民族这种既不浮躁,也不华美的精神特质深深渗入到她的艺术气质中。
《孤独》组画之一是叶南在列宾美术学院的毕业创作,这个选题是在梅利尼科夫教授的建议下选定的,它最初的草稿是叶南二年级的一个命题作业《死刑》,它的构思令这位大师念念不忘。《孤独》在俄罗斯展出,打动了许多观众,俄罗斯著名的艺术评论家德米特连科曾如此评价《孤独》:“那贯穿画面的地平线分开了月光下的旷野和夜空,这种构图下的风景有一种死的宁静,作者把孤独的情绪推向了高潮,使这种悲剧式的情感达到了一种极限——一个没有任何出路的极限”。很难想象,年轻的叶南是如何深刻地感悟到了这种北方的精神,这种极度的孤独。
在这一个组画中还包括一系列与孤独相关的画面:《月光》、《重负》、《箫声》和《天使的哀悼》。《箫声》表现了艺术家对中国古代传统文人情怀的回顾:一个清瘦的男子身着汉服独坐于寂寥的荒原,月光在荒芜的大地投下他孤独的身影。他在月下吹着箫,他的周围是无边的空旷,只有身后伫立着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夜那么静,只有他的箫声在夜空中回荡。这是一种荡气回肠的倾诉,一种无以言表的怀古幽思。《重负》则是刻画了一个藏地女子背水的背影,同样是空旷寂寞的夜空下,藏族女子背负沉重的木桶独自蹒跚在荒野中。虽然观众无法看见她的脸,也无从了解她的心理活动,但从她那沉重的步履和吃力的身影中,却能读到她的坚忍与孤单。孤独,这种亘古不变的意境在她的画面上深深留下了印记。
在结束留学生涯之后,叶南于1996年回国,任教于母校中央美术学院。从遥远的异国回到祖国,叶南却经历了一段迷茫的摸索期。从沉寂安静的俄国到充满喧嚣和机遇的中国,从留学到回国任教,她经历了情感,观念的巨大变化。开始时,她是慌乱的,不知所措的,她不知道经过7年异国学院训练的她如何适应国内的气候,如何在这里扎根生长。这种惶惑和恐慌感在《启示》(1999)中生动地表现出来:巨大的十字架平铺在画面中,上面钉着荆棘的木钉,漂浮在上空的赤裸的灵魂带着枷锁、蒙住双眼挣扎在黑暗中。大地如死一般寂静,没有光明,没有生命,而在十字架的尽头,远方,隐约可见有一尊佛像伫立,佛像后面,地平线上有一线曙光在升起。
焦虑、迷茫和挣扎的过程在叶南的作品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前途》(1998)中那位倒骑马走在布满荆棘的路上的夜行者,《悬》组画中那些骑着独轮车,支着双拐于夜晚狼群中,或者自梯子顶端坠落的人物何尝不是艺术家自我的写照?然而,不论多么迷茫和焦虑,创造的欲望和冲动总是一直激荡在年轻的艺术家心中,艺术创造的原动力最终会冲破外在环境的种种束缚,喷薄而出。《春锁》(1998)可以说是她灵魂的自画像:年轻的女子赤裸着坐在画面中央,她的身边是无数金属管子和锁头,她的四肢拴着枷锁,这些枷锁连在那些金属管子上,而钥匙在远离她的地方。尽管如此,重重锁链无法锁住生命的蓬勃生长,热血在青春的躯体中奔涌,女子闭目思索,似乎正在酝酿力量挣脱枷锁。
在此后的创作中,叶南创造了一系列张扬而富有阳刚气的作品倾诉她内心奋进的激情:《奋进》组画对生命中力量的赞美,《汉子》组画对劳动者的关注,《回望》组画中对大地的讴歌,《剃须》、《拔牙》、《磨刀》中对惊心动魄时刻的惊叹……。这些作品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都有着特写式的饱满的构图,咄咄逼人的视角和夸张的大手,整个画面似乎有着呼之欲出的呐喊。这种喷薄的倾诉欲望一直持续到2002年。
2002年,叶南的儿子出生了。艺术家怀着喜悦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她的画面上同样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欢欣。孩子还未出生,她就创作了《老爸》憧憬着父亲带着女儿嬉戏的快乐,也创作了《屁孩儿》想象着淘气的儿子被老爸打屁股,这些生活的细节,人生平凡的快乐,在她的画面中被夸张的表现出来。
2003年,也许是母性被唤起之后的灵感,叶南创作了《大地母亲》组画,以三联画的形式概括了一个女人的一生:披上嫁衣的少女,乳汁丰满的母亲,垂垂老矣的老妪,尤其以当中那幅《大地母亲》最为感人:丰满高大的母亲胸前那硕大的乳房充满了奶水,她以近乎虔诚的心情高举起新生的婴儿,似在倾诉她对上天眷顾的感恩。
经过多年的探索和生活的磨炼,叶南的艺术终于在中国的土地上扎根了,经过最初的彷徨和迷茫,她的艺术开始成熟、接地气了。她关注底层人们的生活,在平凡的细节中发现不平凡的美,她的《古城往事》表现了城市中逐渐被时代所淘汰的社会职业,那些带有人们对往事记忆的生活细节:锔锅、拉洋车、街头下棋、算命等市井生活。她关注到城镇化过程中最容易被人们忽视的角落,为那些失去父母关爱的留守儿童担忧:他们怎么办?他们的成长,他们幼小的心灵有谁能抚慰?她的《守望家园》组画则表现了贫困地区的儿童与妇女的困顿与希望。她的艺术也逐渐为她在国内获得肯定和荣誉:1997年,她的《重负》在“走向新世纪——中国青年油画展”上获奖,2009年,她作为油画大师詹建俊先生的助手,与詹先生一同完成了“国家重大历史题材”《黄河大合唱》组画的创作。
叶南的油画之所以令人难忘,在于她艺术语言的独特性。她的所有作品几乎都贯穿着一种强烈的孤寂感:无论是独立于苍茫大地上的老人,还是在重负下挺立的妇女,月夜吹箫的古人,艰难攀岩的男人,甚至是玩耍中的孩子,他们的气质中都透着一种深刻的孤寂。这种孤寂感使她的作品有了一种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力量,唤起人们内心莫名的感伤。这种画面的孤寂感也许源自艺术家对生活的理解:在她看来,人的内心永远是孤独的,人们要达到真正的相互理解太不容易了。天性好静的她常常避开热闹喧嚣的聚会而享受着独处的生活,沉浸在绘画的天地。在浮躁的现代社会,生活在通讯发达、交通便利的大都市,社交生活繁忙,生活节奏紧张,快餐式感情盛行,感情反而成了奢侈的享受。传统社会的情感,比如思念,等待,坚守,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而叶南却透过这些喧嚣,看到了孤独和空虚在生命中的真实存在,她的画面中那每一个人物都是孤独的。
其次,她的作品具有凝重、冷峻的艺术特点。这种特点在她的俄罗斯学院时期形成。在俄罗斯期间,由于北方昼短夜长,学院的素描课大多在灯光下完成。强烈的灯下光影效果也许对她的视觉产生了久远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内向的性格使她在精神上更容易接受俄罗斯的民族性格:寒冷国度的北方民族具有严峻内敛、外冷内热的性格特点,他们不擅表达感情,内心却有着深沉的情感,朋友之间拙于语言交流,却相处真诚。作为艺术家的叶南更迷恋与传统的情感方式,她享受着柏拉图式的感情,有着对理想、完美、和永恒的精神追求。所以,在她的画面中,她有意避开那些华美的色彩和缤纷的色彩,而追求具有纪念碑一般庄严凝重的画面效果。
同时,她的艺术更注重表现情感和精神内容。她笔下的人物总是会令人感动,那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承载:在重负的藏族妇女身上,我们看到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的艰辛和不屈;在留守儿童的形象中看到失去母爱的孩子们残缺的童年;在蒙着眼睛完成杂耍的少女身上看到了青春的迷茫;在疲惫的农民和农夫形象中看到了劳动者的重负;在黄河边的人们身上看到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创伤……,总之,她在艺术表现中苦苦追求的是心灵的倾诉,情感的反映,对她而言,画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达情感,她希望她的作品能打动人,如同梅利尼科夫的《送别》能令无数观众潸然落泪一样。她的确已做到了:《孤独》在俄罗斯展出了一个月,观众中一个普通的看守人员,一个老妇人,天天凝视着它,对着它落泪。是什么打动了老人?无非是作品传达出的精神与感情。她的艺术表现了人类苦难与生存的艰难,而人类的精神留下了无人可及的角落,而那正是她试图表达的人生体验。
叶南在开拓油画语言的探索中作出了多年的努力,她独特的油画语言和精湛的技巧的确令人印象深刻,但更重要的是,这种语言和技巧所传达的情感,技巧只是一种手段,而通过这种手段传达出的精神才是永恒的。油画的表现力无限广阔,但更重要的是它传达的精神。对叶南而言,技术并不是目的,技巧、材料、当代性都不是她的追求,她认为技巧应服务于表现,精神才是永恒。多年以来,叶南在探索和追求表现人性和人类精神的深度中不断创造出令人感动和震撼的作品,她的作品凝重、有力而粗糙的表面肌理下隐藏着如岩浆一般火热的感情,当我们走进她的画面,都会被它的炙热所温暖。她让我想到荒原下的岩浆:在貌似冰冷和坚硬的表面下却隐藏着涌动和灼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