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妻叶楠终于要出一本较全面的大画册,许多朋友、学生为她的作品配诗,我不善诗词歌赋的才华,但总要写点什么,对叶楠的艺术我实在不好写,因为在我的眼中叶楠是当今中国最优秀的女画家,但我的评价,会被大家认为是自吹自擂,至少是爱屋及乌,所以还是留给评论家和后人评价吧。思来想去,还是写点生活、学习和创作的琐事,因为毕竟我永远是最了解她的人。
认识叶楠已经有33个年头了,因为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别误会,我可没有早恋,叶楠比我大一岁多,所以她一直早我一届,那时她眼里哪有我这个小屁孩,我又怎能看得上她这个貌不出众的大姐,在整个初、高中阶段,估计我们两人说话不超过十句。北京一中当时是个大学校,相差一个年级的我们本可能擦肩而过,但一中的美术组,和我们共同的启蒙老师——金玉峰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当时金玉峰老师已经是年近70的老人,但他将自己的余生都扑在了我们身上,除了全校正常的美术课外,他每天下课都带领美术组的同学进行最基础的美术训练,每个暑假,他都带领我们外出写生,使我们今天都认为艺术家能够沉浸在山水之中写生创作是最怯意的事。文革后金玉峰老师退休返聘时,带领的一中美术组不过上下六七届,总共不过50-60名学生,大部分都考上了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院等美术高校,走上了美术岗位,今天,仅在中央美院就有5名正式教师,清华美院2名教师出自一中美术组,这样的成才率,恐怕只有中央美院附中可以与之媲美,但央美附中是高中,而且有几十位全国重要的艺术家任教,而金玉峰老师只是一位年近古稀的中学美术教师。
1984年叶楠早我一年考上中央美院附中,当时中央美院附中在全国只招收一个班三十几人,叶楠是入学考试的第7名。当时的央美附中名师云集,美术教师包括:王德娟、王垂、王益鹏、封楚方、翟新建、王志远、龙力游、许仁龙等,不同程度地给她们了传授给美术知识、修养与技法。附中时期的学生正直青春期,又赶上85思潮的影响,他们这届学生玩得经常有点出格,常常把我们这些学弟学妹惊得目瞪口呆。但无论是学校组织的活动,还是学生自发的恶作剧,在我记忆里,从来没有叶楠的身影,她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渡过了4年,几乎让大家忘记了央美附中还有一个叫叶楠的女孩。不过1988年,他们这一届的毕业展上却使许多同学老师对这个不起眼的女孩刮目相看,她不仅毕业创作被展出在王府井老中央美院美术馆主展厅最中间的位置,连整个参展的素描、速写、色彩数量都是最多的,我母亲(老工艺美院毕业)看了她们的毕业创作后唯一对叶楠的作品赞不绝口,当时她肯定想不到,赞赏的竟是她日后的儿媳妇。
由于叶楠毕业创作和美院油画系入学考试的突出成绩,她被美院附中推荐,由美院派选赴俄罗斯公费留学。当时央美只在她们届只选派了4人,而学油画的仅她一人。
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以后的事,似乎总是有一个月下老人将我和叶楠安排在一起。
叶楠考入中央美院后,本该马上赴苏联留学,但由于当时的形势,这个文化部的派遣计划一直拖了一年多,所以在1989年叶楠被重新派遣,这个7年的学姐成了我的留学同学。不过叶楠拖延的一年,不仅成为中央美院真正的学子,更在油画系三画室得到过詹建俊、朱乃正、罗尔纯、洪凌、谢东明等先生和老师的真传,对她以后的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1989年11月16日,一架苏制图154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摇摇晃晃的降落在机场。80位中国留学生在中苏关系经历40年的封冻期后,第一次重新踏进了莫斯科过膝的积雪中,我们的留苏生活开始了。我们本该9月到苏联学习,但由于89年国内的特殊局势,我们被拖延了两个半月才到苏联,各苏联高校的俄语教学进度很快,无法接纳我们这些连字母都没学过的中国留学生,苏联教委只得将我们暂时安顿在莫斯科郊外的一个疗养院中。当时我们这些选送自全国的高材生(几乎全是两年内高考的省状元),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在无所事事中消磨时光。一天晚上我们打开从国内带来的录音机,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伴着靡靡之音,翩翩起舞,打情骂俏。我当晚请了所有在场的女生跳舞,可鬼使神差地就是没请叶楠。这成了她一辈子的话柄:“还老同学呢,叫你那天不陪我跳舞,现在要你陪我一辈子来补偿。”
几天后,突然使馆来人,在几十个留学生和二十个文化部派遣的艺术学子中,指名点姓将我和叶楠派往白城师范学院学俄语(后来其他人都留在了莫斯科),而且说不服从分配就回国,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白城在哪,我们趴在一个巨大的苏联地图前找了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这个乌克兰边上的小镇。那夜我们两人登上南下的列车,望着窗外的雪夜,对未来命运的迷茫和无助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把7年间没说过的话都补上了,命运就是这样生生把我们连在一起,从此再也没分开过。
在白城已经有三名中国留学生提前几天到达,她们都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女生,我是名副其实的“党代表”。但她们都是中国俄语外校毕业,有相当的俄语基础,只有我们连俄语字母都没学过,在已经开课3个月的强训班中,我们完全是在听天书,所以学校只能派临聘教师给我们两人单独上课,因此我和叶楠相互成为唯一的同学。即使这样,说实话我们还是谁也看不惯谁,叶楠的长相实在太普通了,实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也许月下老人一定要撮合我们,在一个大雪过后的清晨,叶楠在上学的路上,重重地摔倒在宿舍门口的高台阶上,腰部的韧带严重拉伤,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浸出她的额头。从此一个月,她的腰部不能有任何细微的活动,每天宿舍到教室的一百米路程,她的汗水能够浸透毛衣,但她愣是一声不吭地坚持上课,一个月下来她整整消瘦了十斤。更痛苦的是她每天晚上在床上不能动一点,哪怕是腿的微小动作都会让她疼痛不已,躺下和起床都需要人将她的整个躯干托住抬平,那几个小女孩根本托不动,所以这个任务都落在我身上;每天她最多只能躺4个小时,我就要抱她起来,每次天不亮,我睡眼惺忪地来到女生宿舍,小心翼翼地托起她,她强忍着疼痛不叫出声来吵醒同屋,而我每每抱着她,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也更感受着她的坚强。后来她打趣地说:“那时我整夜想你,多希望你早点来抱我.....”
一年后我们选择了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并由当时的油画系主任别西科夫先生亲自考试录取。从此我们来到了这个至今仍然占据我们大部分梦境的美丽城市。在这里我们一起上课考试,一起在博物馆临摹,在乡间写生,学习生活平淡而充实,那属于我们的美好记忆,我这里就不一一诉说了,但我不能不说一下叶楠和两位俄罗斯绘画大师法明和梅利尼科夫的渊源。
由于当时国内教学和俄罗斯的差别很大,我们在一二年级的成绩仅为优良。当时最热门的工作室当然是苏联人民艺术家梅利尼科夫领导的工作室,可他从来只接受全优的学生。梅老的权威和威严让我们心里发虚,哪里敢直接问梅老,便托老华侨画家姜世伦先生询问,姜先生电话到梅老家中,被梅先生的夫人阿丽莎挡了回来,姜先生无奈只得把我们推荐给当时也非常受欢迎的工作室主任,俄罗斯人民艺术家法明先生。法明先生欣然同意,而且姜先生还安排了一个拜师会,所以我们在填写志愿时都写了法明工作室。工作室录取那天,同学们都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等待着,经过很长的时间,办公室的门才打开,和往常一样梅利尼科夫先生第一个走出来,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径直走到我们两人面前“你们是那两个中国学生?你们的靳尚谊院长特别拜托我好好教授你们,可你们却报了法明工作室,法明先生也是很好的画家,相信你们一定会取得好成绩。”我们被突然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怎么国内竟然没有一个人通知我们,致使我们弄巧成拙,但木已成舟了。
在法明工作室学习半年后,由于我是中央美院壁画系派遣的,我还是希望转到梅利尼科夫的纪念性绘画工作室学习专业知识,便通过梅利尼科夫的助手当时的油画系主任别西科夫先生协调,经梅老同意,终于又转回了梅利尼科夫工作室。而叶楠继续留在法明工作室学习。从此我们分别上课,晚上共同交流工作室的教学特点。法明先生是俄罗斯著名的风景画家,他用灵动的笔法表现俄罗斯的大自然诗情画意。他在教学中反对描摹,强调油画笔法的生动,强调要像写字一样地“写”油画。法明先生为人谦和,所以他的工作室比较宽松,这给叶楠的学习和日后风格的形成留下了较大的探索空间。而梅先生特别强调画面的构图,认为“构图”是绘画之本,梅先生在授课时有一套完整的教学理论,比如“先色块,后形象”“剪影”构图法等也通过我的转述对叶楠日后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可能是由于中国人的尊师重道的传统,加上选工作室时的特殊渊源,我们和两位导师的关系相处得都特别融洽,我们成了先生们的座上客,也常常为先生们做点中国饭。在1995年夏天最后一次去法明先生家,他饶有性质地给我们介绍他设计和用了一辈子的画箱,我们惊叹先生的智慧和设计的精巧,更感叹先生的勤劳和一生学习于自然的精神。
1995年元旦,叶楠给法明打电话问候先生新年快乐,可家里却没人,由于法明先生身体不好,经常住院治疗,叶楠直觉感到这次可能比较严重,便千方百计确认了法明先生住院的消息,可只问到了医院在某个地铁站附近。由于有元旦同学聚会,我劝她过两天去,可她执意一人在元旦的夜晚去找那家不知名的医院。深夜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她满脸泪痕地回来,向我讲述了见到导师的经过:那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医院,在空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法明先生的夫人躬身敷面坐在那里,见到叶楠,满脸惊讶和感激的眼神;她把叶楠引导法明先生的病房,法明先生使出最后的力气欠起身,这对异国师生拥抱着,泪水浸透了双方的脸颊。法明先生几乎说不出话来,只问了一句“同学们都好吗?”并要来笔,用颤抖的手,给叶楠写下了寄语,后来法明先生夫人说这是法明先生一生最后留下的几个字.....
1996年1月7日的凌晨,叶楠在睡梦中惊醒,她说梦到法明先生了,他在一个特别美好的地方,那里满是鲜花,还有很多艺术大师,法明先生对叶楠说“谢谢你来看我,但你该回去了,将来你一定能够来到我们这里再见的!”那天上学的路上,碰上了梅利尼科夫先生,梅老一把抓住了叶楠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去看望法明先生,你知道吗,法明先生走了!”在1996年6月叶楠的毕业答辩时,梅先生第一个站起来说“我们要感谢这位有情有义的中国女学生,他做了我们想做而没做的事,是她在法明先生弥留之际,代表他的全体学生去看望了法明先生,请接收我深深的敬意。”
1996年10月我们在回国之前再一次来到梅利尼科夫先生家,阿丽莎师母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送别宴会。席间梅利尼科夫先生对说:我好羡慕法明先生,也很遗憾没能成为你的老师。当时叶楠羞得无地自容,连连说:“您就是我的老师,我的毕业创作是您确定的方向,而且连题目都是您定的!”事情是这样的:1992年我们分工作室时,有一次全年级的作品大观摩,叶楠当时的创作草图是命题创作“死刑”,叶楠画了一个老人在孤苦伶仃,无助绝望要离开人世前,只能先带走自己的爱犬,这幅草图并没有得到当时基础部老师的重视,却意外得到梅利尼科夫和法明的共同认可。1995年叶楠为毕业创作画了很多画稿,叶楠自己也不太满意,在毕业创作稿全系审查时,梅先生突然说:你二年级那幅《孤独》非常好,就将它作为毕业创作吧。今天我们也作为老师,才理解,梅老对一位非自己学生三年前的一幅草图记得如此之清楚,足以证明梅先生对教学的用心和对这张草图的喜爱,更体现了作为一位艺术大师的慧眼和教育大家对学生准确的判断。正是梅先生的这一肯定,使她在以后的创作中不再徘徊,除认真研究《孤独》的细节表现外,还创作了一系列组画《重负》、《箫声》、《月光》、《天使的哀悼》,从此开拓了叶楠一生的创作之路。在叶楠毕业答辩时,梅老的一句评价让我们这些梅老的学生太嫉妒了,梅老说:“《孤独》这件作品可以挂到世界任何一个博物馆中”
叶楠的成长过程真的有许多幸运,她不仅在俄罗斯和法明先生和梅利尼科夫先生结下了不解的情缘,回国后也得到了国内艺术大家的眷顾,由于我们是公派留学,靳尚谊先生特别关注,我们在学习期间,靳先生带央美代表团访俄,对我们的学习情况直接审查,和指导,纠正了我们当时一些错误的认识,在回国后我们两人几次拜访靳先生,都得到了靳先生百忙之中的细心指导,甚至在我们结婚后,靳先生还亲自过问过我们的宿舍问题,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1997年我们刚归国不久,对国内眼花缭乱的美术创作感到迷茫,正在创作十字路口徘徊彷徨之际,叶楠的《重负》入选全国青年美展并获奖。后来得知詹建俊先生很喜欢这件作品,这又一次给叶楠很大的鼓励,促使她坚定地走上自己的创作之路。之后叶楠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参加了许多大展,确定了她的方向,逐渐被中国美术界所认可,成为一个崭露头角的女画家。2006年叶楠在邵大箴先生的推荐下,协助詹建俊先生用3年的时间完成《黄河大合唱》,虽然由于她的造型能力和手法和詹先生的要求相距很大,使她颇感吃力,但她认为通过这次创作经历,从詹先生那里学习到了许多东西,例如对大的构图的完美的追求,对造型的深入研究和表现,叶楠在整理此书的作品时认为,她的作品从黄河大合唱之后有了一个比较大的变化,更能够深入进去,更加耐看了。叶楠在她的《从黄河大合唱谈历史画创作》一书中详细记录了协助詹先生创作的过程。除了美术的创作的意识、修养、技术和受益匪浅外,她更提到了詹先生的为人对我们的影响。一般认为这样的老先生找助手创作,大部分工作都是助手的事,但詹先生从一开始的构图就手把手带着叶楠创作,在最后的半年,詹先生每两三天就来画室创作一整天,最后3个月几乎天天来,那么大面积的黄河水都出自詹先生之手,最重要的冼星海除打稿外的最后表现全是詹先生完成。所以最后才能有画面如此大的气势。可詹先生一定坚持把国家给的不多的经费给叶楠一半,叶楠无奈,从美院要来詹先生的工资卡号,将经费打过去,詹先生竟然和师母一道排队取出一大包现金硬塞给叶楠,还说:如果不拿,以后就不能去先生家了。叶楠从詹先生家出来说:这样的先生太值得我们尊重了,应该告诉后人,也是我们这些做教师的永远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