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现在很有特点的女画家,认识叶南画儿的人比认识她的人多得多,不过凡是见到叶南的叶南作品的观众都惊讶:她的外表完全没有画中表现出来的刚毅和强健。
一次,我们在参观某油画展览时,走到叶南的作品前,正赶上两个女学生对叶南的作品品头论足,我们好奇,在后面窃听。一个学生说:“我最喜欢叶南的画,太有力了,画如其人。”另一个问她:“你见过叶南?”答:“当然,老成、高大、健壮、结实,一脸的大胡子......”我们正好笑,突然叶南的几个美院学生到来:“叶老师,能和您照张合影吗?”此时我偷看刚才那名女学生,难堪的背后是满脸的惊讶,她一定心里想:画出这样有力度作品的画家,怎么会是个女画家。
也难怪这个女学生犯了这样的错误,在叶南初入中国美术界的各种展览时,许多人都不知叶南是个女画家,因为叶南的作品铿锵有力确是许多男画家都自叹不如的。中国美术界有一个现象,许多高大,健壮的男画家作品却是细腻、文雅、柔情似水;而许多画家外表上瘦小精干,可画出的作品却是豪迈奔放,这里又不乏许多女画家,叶南便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人了。如果拿叶南的外表和作品比较,“画如其人”这句话似乎要被颠覆了,但我知道作品中的果敢刚毅,正反应出叶南性格的另一面,其实倒是印证了“画如其人”这句老话了。
许多人把叶南的“南”字,写成“楠”,叶南也不想纠正,以至于网络上有两个叶南(楠)并存,实际上都是她的作品。叶南的父亲是南京人,加之她的母亲生她时难产多日,她的生命几乎难以来到这个世界,因此取名为“南”,又是借“难”的斜音,而在我看来,叶南的“南”字,说是男人的“男”字的斜音更为贴切,因为她股子里拥有许多男人的性格。
拥有一个具有男子性格的妻子,对于丈夫来说,有时实在难以忍受。我最受不了的是她实在太不喜欢做家务了,倒不是叶南不干家务,而是像男人一样在干家务,做饭时三下五除二,刷碗时风卷残云,而这些活只要有保姆她绝不伸手,所以我家的保姆最好当,什么饭都能下咽,屋子多脏都能凑活。可毕竟有保姆完全干不了事,因此画室里经常乱得没有立足之地,工作台上的各种书籍文件常常堆成小山。我常常被气得和她吵一架,我说“你别把自己当知名女艺术家,你看看老梅的画室多整齐....”她会反驳说:“你怎么不拿特卡切夫比呀,他们的画室也乱得进不去人,可特卡切夫不是说,‘我的纪念馆会有人收拾的’,那我的画室也会有人收拾的!”
很少有女人不在意钱的,可叶南在骨子里视钱为身外之物。在我记忆里我们从没有因为钱的问题拌过嘴。学生时代,我们还是恋人,那时使馆给的可怜的奖学金仅够吃饭的,我们当时的钱不分你我,婚后我打趣她:“你一开始就亏了,你的奖学金被我多吃多占了一大半。”她却说:“这点投资换回一个大活人,我赚大了!”
我们两人从俄罗斯回来时除了带回几卷画,和20箱书外,总共只剩下200美元了,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就这么结婚了,当时还住的是叶南家的房子,我父母花了1万元给叶南买了条项链,这就是全部彩礼,连我们的结婚照都是自拍的,更没买结婚戒指。十几年后,我在香港给叶南买了一个钻石戒指算是补偿,她高兴得像个小鸟,搂着我的脖子又亲又吻,可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当我让她猜这个一克拉的钻戒多少钱时,她竟然说的是5000元。
没有女人不喜欢名牌,可叶南不仅不喜欢名牌,她简直就什么名牌都不认识,在她面穿戴什么名牌,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这一点儿子特别满意,他说:和爸爸妈妈出国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去购物,每天都可以看博物馆,以至于回国中国人排起长长的队伍退税时,就我们无事可做。叶南也不喜欢车,绝对是宝马、宝来不分,奥迪、奥拓不分,更别说那些豪车了,至今我们开着7-8万元的国产电瓶车到处跑,也算央美第一奇葩了。我有时实在看不过了会说:“你不至于吧,一张画多少包买不来?”叶南说:“我才没时间弄明白那些包都是什么牌子呢,何况,如果我的画不能引人瞩目,靠买个贵包抬高自己的身价,那不是太惨了!”
和上学时相比现在我们的钱富裕多了,但我们谁都不管钱,甚至不知自己有多少钱,我常常在朋友面前打趣她说:“我要是在外面花钱养个小秘,她肯定不知道,因为她就不知道我们有多少钱。”由于我们都无暇去研究理财,一次跟着别人投资,一下大亏,几乎损失了我们大部分的积蓄,那都是我们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她却像没事人似的唱起李白的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叶南不是什么都不在意,她对自己的作品还是很在意的,她时常会不满意自己的作品而闷闷不乐,却又对社会上翻云覆雨的美术潮流不为所动,对被轰炸式炒作的不为所动。你要问他你最想要什么,她会说:我最想要300年后我的作品仍然被挂在美术馆的墙面上,你要问她给儿子留点什么,她会说:“我最希望儿子带着孙子在美术馆参观时告诉他,这是奶奶的作品。”我想能读懂叶南作品的人能够感受到她的理想主义精神贯穿在她的创作中。因此只要有美术馆收藏,她几乎不看价格,只要是好的美术馆,她基本等于捐献,我想她的这个理想是可能实现的,因为仅中国美术馆收藏她的作品目前已经有9张了。
如果我写的这些还不能说明叶南的性格的话,我再写一件事,让读者评论吧。
2007年叶南体检发现腹腔中长了一个肌瘤,本来这种肌瘤大部分是良性的,叶南本也没在意,可它生长的速度惊人,在2008年秋,由于生长得太大和失血过多,已经严重影响到她的身体体质,医生感觉有点奇怪,建议立刻做手术。此时离国家要求《黄河大合唱》交稿时间仅有10个月,詹先生的一句话让叶南下决心做了手术,詹先生说:“有病就要治,你放心做手术,何况还有我呢。”叶南的开腹手术中取出了直径11公分的瘤子,可伤口还没有愈合我就被医生叫到医院,由于瘤子的病例报告奇怪——细胞的分裂速度高出恶性标准的10倍,医生要求密切关注。叶南知道后并未在意,也没有和詹先生说,手术仅两个月就站到了11米大的画布面前开始创作了。一开始她每天画两个小时浑身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
可更糟糕的是在3个月的复检中,那个瘤子居然又长出来,而且已经又长到3公分,叶南重新开始找出病例报告,一边画画,一边奔波于北京各大肿瘤医院。由于当时我们两人是全国唯一一对参与了两张“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作品创作的夫妇,而且是最大的两张,我又是《圆明园劫难》的唯一作者,所以实在没有时间陪她去医院,大部分都是她一个人面对医生的冷酷判断,可回来后为了不让我焦急,她只是轻描淡写:“没事,听天由命吧,即使再做手术,也要等到画完这张画,否则怎么和詹先生交代呀。”就这样,我们没有告诉詹先生,《黄河大合唱》一天天接近完成,叶南复长出的瘤子也在一天天长大,到交稿的时候,叶南腹中的瘤子又涨到了直径9公分。放下画笔她对我说:“咱们带孩子去海边玩玩吧,这几年来我们亏欠孩子的太多了。”叶南一定是想到,手术后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带孩子来海边来玩......那一次七岁的儿子玩得特别快乐,我们一家三口把灿烂的笑脸留在了镜头中。
从海边回来马上来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瘤子如果是恶性的,最容易转移到肺里,要求叶南去做肺片,肺片出来后居然右下肺有无数的斑点。我如同五雷轰顶,不知怎么去面对叶南,她看我的表情一下就猜到了:“是不是不好,生死有命,画也画完了,也赔儿子玩高兴了”我急了忙堵住她的话:“不许乱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之后叶南又做了CT,除腹中的瘤子外,肺中还是有斑点。一位老医生建议叶南做一下PTCT,实际上是在身体中打入一种放射性元素,通过放射元素的回波断定瘤子的性质。打这个放射性药品时,医生穿戴全套防辐射防护服,用一个巨大的铅针管,隔着半米厚的水泥墙给病人打;检查后10个小时是危险期,被检查者身体都有辐射,叶南为了怕回家后儿子和她亲近,一直在大街上闲逛,而且不让我靠近,她说:“我一定不能辐射到你,我们还有孩子呢,他太小了。”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吃了一顿奇怪的晚餐,在室外一个5米直径的圆桌前,就我们两人,面对面,餐厅的其他客人一定认为我们是离婚的最后一餐。
此次检查的结果没有再向坏处发展,肺中的阴影基本排除,这基本可以排除已经扩散的可能性,但腹中的瘤子的性质仍然无法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要尽快做手术。在和医生探讨手术方案时,叶南问医生:如果仅切除长瘤子的子宫和切除掉一切女性器官的对身体的影响有什么不同?医生回答:“采用第一种方案,如果是恶性的,非常危险,等于没有切除干净,但如果采取第二种方案,你就等于提前进入更年期,你的创作力估计会受影响。”叶南一听当时就决定:“我选第一种方案。”我一点都不惊讶,我知道她要的不仅是生命,更是有创作活力的生命。
叶南两次开腹手术都选择了半麻,这种麻醉方式对大脑影响小,而且叶南希望在手术中还能和医生有所交流,对自己的手术方案有所掌控;但这种麻醉方式病人要有相当的心里承受力,而且术后恢复比较痛苦,即使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也很少选择这种方案,所以当叶南做出这种选择时,医生无不露出惊讶的神态。第二次手术头天晚上,医生怕叶南心里压力过大而休息不好,特意给她了两片安眠药,她没要。晚上我正和她说话间,她忽然不回答了,原来已经进入了梦乡。当晚我却彻夜未眠,我不得不佩服叶南真是个女汉子,如果和加加林竞争的另一个宇航员是叶南,仅凭心理素质这一点,也许人类第一个上天的宇航员就不是加加林了。
第二次手术后叶南的病理报告再次引起争论,因为这种瘤子性质奇怪,分裂速度是恶性指标的十倍,而另一个细胞病变指标却一点都没有。协和医院的专家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这种瘤子应定位为“恶性潜能”,可以不化疗,继续观察;而另一派认为,已经两次手术,都长得这么快,应该直接定为“恶性”了,必须进行化疗。叶南选择听从了前者,坚持没有化疗,而是很快像没事人一样投入工作,甚至她没有在单位请假,周围的人很少知道,她说:“告诉大家又怎样,我不想要那些同情的问候。”
可3个月后叶南的肿瘤再次复发了,此次是不知长在何处的3公分长的圆柱体,当时我获得国家资助计划赴欧洲考察学习,当即决定不去了,可她把我推出家门说:“已经第三次了,至少不会长这么快,1-2个月还能坚持,家中有我呢。叶南真的就是这么心大,她不仅让我不要影响进修机会,自己也是在第二次手术后不到半年就随美协代表团去新疆考察,不到9个月是又去西藏考察3周,西藏的缺氧使她身体很难承受,可她一直坚持下来,不仅收集了很多第一手素材,还画了不少写生。
叶南的生活创作还像没事人一样,我们的生活一切如旧,她没有给我们半点沮丧的情绪,我照样在外面忙碌着,叶南只是略把生活的节奏放慢了而已。六年过去了,叶南的肿瘤增长速度明显放慢,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有时都忘了这个折腾我们多年的小东西。2015年春节,叶南的电话响了:“喂,喂”,过了半天对方才问:“你,是叶南吗?”叶南听出了是主治医生大夫的声音,马上回答:“是我,是我,您的理论是对的,我活的好好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你用你的坚强证实了我的判断,一定注意身体,祝你幸福。”
放下电话我说:“也许疾病就是这样,你强它就弱”叶南却反驳我说:“我认为我这就不是恶性的,真要是恶性的,靠精神力量是不可能战胜的,人类的医学还有太多误区。许多抗癌明星其实都不是癌症,不过也有太多的不是癌症的人被吓成了癌症,我只是幸运,本来就不是癌症,当然我也不可能被吓到。”
此时我一把把叶南拥到怀中,默默地说:爱妻,确是你的坚强胜利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好好保重身体,一定陪我到80岁-90岁,我们还有那么多画要画,我们还要把更多的画挂到美术馆的高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