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人认为写生生动,酣畅淋漓,也有人认为写生失之粗率,难以深入。你怎么看?
说得都对,画不好就粗率了,画好了就生动了。想办法画好了才行,当然不是说只要写生就包治百病,点石成金。
我想说,写生的办法很多,并不是只有唯一的办法。比方“写生色彩”吧,固有色和条件色就是两个不同的办法,各有所长的两个办法。着眼点不同。固有色的一套比较看重“物体本身固有的色彩”,那些不受光源、环境很多影响的,比如陶罐,比如贵重木材,比如石材,比如某些金属的质地等等,固有色的一套特别看重它们“不变”的、“稳定”的品质,因而在观察时特别在意,描写时也刻意追求它们。这就与“条件色”一套,各成体系了。
所以,要画好写生,并不是对景就行,并不是人到现场就行那么简单的,毕竟人类写生许多年了,积累了许多有趣的经验。
2.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人情,一个对象有一个对象的特点。拼命去画每个物象的特点,那些具体性真有什么意义吗?
人家观众并不认识咱们笔下的张三李四何许人也,把他画具体了,画的生动、个性、不概念了,又怎么样呢?“具体性”的价值何在?为什么要求画得像?
《世说新语》讲了很多人物,生动具体,有名有姓,但是引人入胜的是什么?是翩翩风度,是具体仪容举止里面的“风采”。这也是价值观,是看人的标准,看这个人有没有意思,值不值得敬重的标准。透过具体人物写出了品藻人物的眼光标准。
要求画的很像、形神兼备、惟妙惟肖,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个通道,有意思的东西就在里面呢。把他画像了,自己也就被投射到对象里面去了。这是一扇门,绕开它就一片黑暗,走进去,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好东西无穷无尽。
3.你也有画室里的作品,相比之下,到现场去写生能给你哪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有一年初到黄河写生,秋天的阳光照耀下,碛口,与湫水汇合的地方很开阔,背着画箱连跑带跳兴奋得很,心想离河越近才越好,就踩着水里大大小小的石头往河心里走,找到一片小岛般的石板,坐下来写生。两岸石壁,纤夫拖着木船从身边走过,好激动呀!
却不料天黑得太快。阳光和温暖一起消失了,凉意袭来,回头一望来路,河水涨了,踩过的石块被水淹了、现在回想也记得当时的恐怖,怎么离开河心?怎么回到岸边?天一下子黑了。
那写生还在手边,未必画得很特别,但是那经历很难忘。从画室出去就有可能见识到新东西,体验到新东西。不出去就沉浸在舒服里,感受也是越来越舒服,越来越合理,越来越圆熟。出去,迎接不熟悉的生活,迎接挑战,迎接各种想不到的,以及想不通的感受。
4.“求真”和“求意”之间如何不是互相打架,而是相辅相成?
我以为,“求真”也是一种“意”,是某种特别的意的追求。“求真”是一种主体追求,是主体的精神指向。“求真”并不是“纯客观”。
在写实画里不难辨识出作者的苦心,他的价值取向,他的精神的质量。哪怕他真心的想要画“纯客观”,哪怕他奉行“自然主义”,他的画面仍然是他这个精神的反映,而并非实现了“纯客观”。
相反,在写意类型的作品里,则往往暴露出作者精神的矫情,做作,虚张声势或苍白空洞。除了一部分立足于观察,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保持中肯、恰如其分、拒绝夸张的老实话,才把心里所念与眼之所见融为一体。
画画,画写生,其实心理上不复杂,就画自己看上的,画自己眼睛看中的,看上去有点意思的,或者说就画“好看的”也行。不用追究“为什么”好看,一门心思把那点好看画出来,画出那点被自己看上的味道来。
5.你好像比较偏爱明快跳动的颜色和灵动意向性的线条,这样一种审美偏好是如何形成的?
喜欢单纯朴素的一些东西。比方齐白石的画,好多好多东西都能包含在朴朴素素的一笔一划里。李白的诗,一方面迷离梦幻、神奇奥妙,又同时是出口平实如话,不拗口,不用典故吓唬人,句句出自真切的感受,如活泉的水清纯彻骨,字字动人。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有些表面操作上很难画的东西,技术含量很高的东西,未必艺术上价值也高。真心修炼,坦诚表述,一是一,二是二,想到哪儿画到哪儿。
2016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