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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宇:别样江南——刘商英的虞山行

时间: 2018.7.3

我们熟知刘商英近年来多次在西藏阿里和内蒙古额济纳旗进行着类似于苦行的绘画行为,专注于自己的思考方式和从内心走向作品的形态。在现代社会中,大都市的生活方式,其特征之一在于理性原则对各个层面的控制,个性化的生活受到了限制,感性体验受到了压抑。刘商英的远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一种“逃离”,通过环境与空间的变化,将自己从原有的生活链条中暂时脱离出来,并在某种程度上,忘却了理性原则,转向一种感性体验的抒发,找寻更契合自己“真实”本心的表达。卡特琳•古特在《重返风景》中指出每个地景的表现手法都是艺术家思考世界和周遭关系的方式,这些表现手法可以让我们去探讨艺术家和同时代的人与这个世界所持有的关连,以及在作品中他们所呈现的的感官和心理状态。刘商英希望表达客观存在与目见之间的广阔想象空间,通过这种方式他似乎能找到物我表达的一致节拍,就像他所言:“在与自然的相处中,我竭尽全力想找到和它的某种深切联系,我慢慢体验到一种节奏,一种虔诚,它使我从不安中逐渐平静下来。那时,绘画成为一种朴素的劳动,一种耕种,让我觉得踏实。”那种踏实感确证了艺术家绘画行为的存在意义,也让艺术家通过风景这一媒介找到了与自我内心相连的通道。

他新近一批《常熟系列》的绘画,延续了这一思路。与西藏冷域高原或是内蒙废墟戈壁自然塑造的力量不同的是,常熟所指涉的空间,不仅仅是具体的地理空间和景观,还是由诸多历史与地理的特殊性的事件、论述、象征、记忆、想像与幻想,彼此交互作用而造成的“江南”视象,是植根于历史深层的精神结构。刘商英面对的是一个相当完备的地域精神共同体,哪怕是脚下的青砖,路旁的景致,屋檐下的牌匾等等,都被反复地书写,一次次被描绘,传递出一种超越经验与理性,融化概念与史识、打通大叙事与小细节的整体话语。依托在那些物质景观上的人文叙事经过历代的发展演绎有着自己的特有形态,往近了说,鲁迅笔下的乌篷船、社戏、江南雪,朱自清的桨声灯影、梅雨绿潭,郁达夫的钓台春昼、秋山桂花,这些叙事将江南古镇独有的文化景观以精致、忧伤的笔触书写下来,雅致素淡成为我们对于江南的整体外观印象。

就像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会受到所知或所信仰的影响,刘商英带着这普遍的“前理解”进入这么一个成熟、深厚而庞杂的文化景观和绘画题材,难免会有求真实体验而不得的距离感。因为他不想通过画面去重复确证那些作为中国人集体的江南记忆和特有的象征符号,而是希望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江南理解”。抱着如此意图,他置身市井民居、烟柳画桥、杏花春雨、寻常巷陌间,听着路旁的老人讲述着在这座城市经历的种种故事,在这平淡的点滴中观察、考据“江南”内里的秘密,去体悟这个地域的人、景以及所有的生存状态。当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背景与他所遭遇以及触摸到这座城市的感受形成一种交流抑或是冲突的时候,他仿佛才真正进入到这座城市,和它真切的联系起来。脚踩着稀松的泥土地,身体沉浸在润润的空气里,感受着和泥土植被混杂的潮湿和味道,目光流转在门窗梁柱、绿树环荫和湖石造景所营造的关系中,伴随着身体感受连接的是刘商英当下时态与此时此地的交流。这种难得的体验后来便化成他画面中或横或竖或肆意扭动的混杂颜色和自在激情的自然流露,这种自然而然的创作状态调和了主体、自然和文化,将丰富而复杂的景致灌注了自己的生命力,从而获得了独特的语言气质,在主体和对象之间形成一种创造性的关联。

刘商英的作品展现了一个别样的江南,“浓”“重”“涩”“密”,似乎偏离了我们视觉印记里的江南逻辑。但细看他笔下的土地、山石、植被、湖水、天空、民居、造景、声音和寂静,白日与夜色等等,却都是江南的客观存在。只不过他摆脱了简单的对景描绘或视觉再现,而将自己的局部体验与这座小城的文化景观作为一个整体经验来表达,不仅从外部景观着手,更重要的是从内在的身体感知延展,以个人的情绪和理解重新介入这片风景。他笔下的市井民居和青瓦白墙,在黑、白的之外调混了大量的带有色彩倾向的灰度,通过平刷的大色块构建画面的形式结构,撑满画面甚至延伸到画面之外,浓重的色调和局部的色调反差形成了的强烈的节奏韵律,恣意涂抹挥洒的颜料和任意颤动的笔触不经意间流露出饱满的激情,与模糊却符号化的楼宇意象一起构成了含混的综合形态。通过这样的方式,刘商英将城市的包浆感和历史痕迹挖掘出来,传递出一种城市的复杂和厚重。江南景致向来是竭尽所能地回归自然,在自然中寻找自己的根基,但这种“自然”的存在是否是自然的呢?人们为了追求自然而不断的制造人工自然,进而形成一个由不同经验共同角力塑造出来的“自然”。这种厚重经常被掩盖在江南的文化与自然的角力话语之下,刘商英要做的是把这种复杂特质自然的倾泻出来。

通过意象式地编码,物象的景观转化为主观意象,物的存在变成主观的抒发。刘商英上完成了情感上对江南景致的认知和书写,其实也经历了一场对自己的再认知。他在常熟的视觉建构中很自然地融入了作为北方汉子的情绪和能量,因为在诗韵、性灵、典雅的南方情怀之外,更多的体会到历史斑驳的厚度,市井民间的琐碎,晦暗的日常,阴湿的雨季味道,以及现代方式不适宜的闯入。他将这种感受注入笔下之景,醇厚的味道以及斑驳的记忆带着一种对文化的多重理解的传递。沉淀下来之后再次泛起的表达欲望和瞬间感觉,却又蕴涵了那种基于自然的狂野和个人的慷慨之风,这构成了作品与现实之间的张力,也让刘商英从一个江南的局外人变成了局中人。

汤宇
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