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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焕青:涣散而迷离或静止的青春

时间: 2018.9.6

酒厂你是知道的,姜淼的画室就在酒厂。这座倒闭的酒厂被人改造成艺术区,变成了艺术家设计师出没的地方。从生产酒到生产艺术,其实都是制造令人迷醉的东西。好的艺术与酒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会一觉醒来觉得空虚落寞,尤其是当我们碰见厉害的或别有深意的艺术,就好像心里掉进一粒种子,在不经意间会发芽生长,若干年后变成我们思想史的一部分。所以能创作出好的艺术和遇见好的艺术都是一种福分。这番感慨是因为我遇见了姜淼,看到她近几年的作品,坦率地说,我觉得跟遇见奇迹有类似的感觉。因为造酒我们一直很行,造艺术,过去非常行,这些年虽然产量惊人但真正打动人的并不多。

如果胡乱做一种比附,今天的社会好像又回到了鲁迅译介比亚兹莱的时代。不管我们多不情愿,现在人们的好尚,看上去是在追慕传说中的上海滩上纸醉金迷的红男绿女。我们又好像活在《恶之花》里,活在《城堡》外面。事实是我们的此时此刻,跟谁都不像。这是个有待认识的时代,是个难于理解的社会。我们对自己不见得有像样的理解也来不及理解。我们一路飞奔身不由己地向利益砸去。我们看到太多的人先于我们砸进钱堆,砸得天花乱坠。于是,我们也意气风发汗流浃背用最平庸的姿势跳进疯狂。我们无从觉醒甚至连惊醒的一点点机会都抓不到,像西西弗斯和他那块该死的石头,顺着别人拟好的剧情表演着艰巨而难看的生活意象。灵魂?有吗?本来人类是把灵魂寄存在艺术里,但你查看近几十年的艺术,很难发现它的踪迹。

是,我们有难处,主要是心情总在不好和过好之间来回摇摆。血压血糖前列腺以及腰子都有各式各样的不正常,失眠心悸半夜忽悠一下子坐起来周身冷汗,没藏好的没到手的人民币,着实叫人烦心!惶惑不安神不守舍,思考和创造不再是我们能胜任的劳动了,七上八下的小算盘已经把心情折腾得千疮百孔。我们甚至盼着时间早点结束!宁愿相信世界就是幻觉,生活不过是一出混蛋荒诞剧。人生幻变成不可理喻的现象,生命成了以卵击石的过程。

这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俗不可耐!青春把我们送到所谓世事洞明的中年,悄悄溜走了。

我想把姜淼看作“他(她)们”,她是青年,和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他们的现在也绝不同于我们的过去,虽然都是青年。看她的作品,让我确信,今天中国的艺术的确有发自心灵的清流。像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另有源泉,它从我们之外发源,流经我们,流向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我们这代人从外部探讨美术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对古人外观的追摹到对西方学生式的临摹,占去我们最好的时光,余下的心思又在揣摩政策琢磨领导和资本家的意图。当然总有例外,比如也很有一些画家发明了自己的语言并且形成某种个人风格,但即使这样的画家,也难说不是由外而内向前拓展,是由境而心,但离心老远的地方就裹足不前了。我没有资格说这和姜淼她们之间形成了鲜明的代际差异,我没做过也不会这方面的研究,不过是姑妄言之。我是说,我们(我指的是中年)和绘画的关系长此以往地被过度外部化了,我们中的一些人能弄出令人羡慕却难以打动人心的作品,这些东西可以让作者有名有势,却不能赢得真正的重视,因为名实之间距离过大,艺术毕竟还有它自己的规律在那儿挡着。所以啧啧称道,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用对名利的艳羡取代对艺术的判断。而在姜淼的作品面前,你会感到困扰有被袭击的感觉,我宁愿相信这是老东西被新事物击中。

我不认为姜淼达到了不可估量的程度!虚荣心也挡着我形成这样的认识,往后我们还怎么混呢?所以我想到了那个能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词,对,天才!天才从来都不一把一把地蹦出来,把她当成个例我们会好受一些。

我们最初看见弗里达的画,会吃惊地说,这个天生的艺术家!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也会说:这是个文学天才。我们也曾经验的粗糙事物经过她们内心咋就变得这么精致动人了呢?

我有个艺术造诣精深的朋友,有一次大发感慨,他说,你知道,艺术这玩意儿还真就是女人的专利,那种细腻还真不是老爷们儿能体会能鼓捣出来的。当然,他知道男人们不会同意他的看法,紧接着补充道:你注意没有?那种极其微妙的感受还真都带着女性的特征,接着还举出他并不喜欢的张爱玲做例子。当然,他也同意男性在理性方面有一定长处,只是在强调女性在感受力和呈现感受力这方面有特异之处。他的这层意思,拿来就着看姜淼的作品正合适。也许你会不喜欢她满纸的阴柔之气,但这并不妨碍你进入由她内心发源的犹如梦境的河流。

确实,泛泛地看,世界在她这里转化成一种姜淼式的梦境。应该说,在艺术家手里世界变成梦境、变成梦魇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古今中外不乏先例也不缺动人的作品。在人的精神世界里,现实多少就有点儿像绵延不绝的白日梦。姜淼之所以令我钦佩,是她用锐利的刀具挖去木板上多余的遮掩,揭示出当代社会难于确认又令人哀恸的事实——涣散而迷离的青年精神。这不是梦,是有梦一般外观的实际。

上个世纪早期的《新青年》应该是那个时代青年思想的标高,即使从时尚的角度看,也有领异标新之功。我们或多或少能从中看到激越激进的心灵生活,他们努力重建自己现代的心灵制度,尝试用自己的灵肉构筑更符合人类生存之道的社会。想到那样的青年,就会有自叹弗如的感慨,会承认由于有这种精神,世界有可能会向美好的方向发展,因为青年身上有生机勃勃的动力。但今天,这种精神好像悄悄睡着了。

谁都知道青年精神是不死之物也不是罕见之物,它就住在我们心里。每次大灾大难面前那些挺身而出舍生忘死的人,就是从梦里跳出来扛住破碎心情的青年精神。但是,当烟消火息,它又哧溜钻进被窝缱绻缠绵洗洗睡了。我们难免会用庸俗的腔调骂一声妈的,什么样子?现在和未来都指望你们呢!

算了吧,我们这些中年人!就是因为中年人退化成了社会油子,庸俗可鄙地取消了精神生活中正直的维度,制造出眼前这种利欲熏心脑满肠肥的现实,才让青年难于也不屑于和我们为伍,他们宁愿懒洋洋半睡半醒地斜眼看我们如何胡扯一般地控制着每一个机关按钮。他们没有理由干劲十足激情四溢,为什么呢?为眼前这个是非莫辨好坏不分的社会?干脆,换一种去你妈的姿势。他们若断若续的精气神是我们看不上的,而我们意得志满的他们正偷偷地吐口水。他们的姿态,如果我们稍微冷静一点儿兴许就会看出是当代版的卧薪尝胆、隐居在城市里的竹林七贤,他们或许也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霍尔顿。在由我们这样一群社会油子把控的社会里,他们是底层社会是局外人。我们深谙人生技法,已经阴险地用各种招数让青年变成我们世界观里的梦游者。

想想看,姜淼和姜淼所描绘的人物是前所未有的人类——在家庭里被万千宠爱的独生子女一代。一般来讲,他们是家庭的中心,在爹妈比聚光灯还刺眼的关注下长大。唯我独尊又未必洁身自好,独往独来又渴望被他人看重,有些脆弱有些愤懑有些多愁善感有我们无法理解也不肯承认的困苦和理想。当他们进入充满等级、说教和糟糕的示范的中年人说了算的社会,其实是遭遇了从赤道到北极的人世变迁,我们得承认他们有沦落感。他们由于极其敏感更善于过悬浮在现实之外的精神生活。他们是数字化培育的人类,互联网更像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很大程度上已经把人际关系改写成人机关系,所以也就更喜欢隐居在暗处用键盘和世界保持放浪形骸的联系,在虚拟现实中,他们实现了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的任意而为。这些被家庭宠爱被社会异化却有与前辈不同生存实践的青年,在姜淼的作品里像是等着阳光,等着雷雨和大风,等着山崩地裂。

在姜淼的画里,这些人忧伤地快乐着,不挣扎也不呐喊,随遇而安地徘徊在自己的界域,在我们看来宛如梦游。梦游者没有思想,没有判断力,即使挂在嘴角的微笑也是由于肌肉僵硬而面孔走形。这都是姜淼作品里常见的,他们目光诚恳,并不异端,他们本身就是异端:一概带着病态的美,细若游丝的美,摇摇欲坠的美,神经质的美,弱不禁风大病未愈的美,行尸走肉般灵异的美……这不是青年,是绝望后面灵魂的舞蹈,是渺茫的黑夜里令人惊悸的歌声,是对生存中一万种坎坷的轻蔑,是曙光到来之前心平气和的等待,没有力量,没有冲动,没有激情,只有静谧之中的静寂,还有失去时间维度静止的青春。

我们应该知道,这些青年是我们的反对者,也应该承认,中国的未来不会是我们这些心灵腐朽的人所能预见。

太过度阐释了吧?

是么?!那你也可从这些作品里观看你以为存在的东西,从纯粹木刻语言中找到缺陷和不足,从绘画角度看到美学的渊源,但我宁愿从姜淼的作品里看到在我们一代甚至几代人身上缺乏的吃力的,在他们身上天然的自如的显现。别忘了,从历史从我们自身过程来看,总是青年贡献思想活力和创造性,面对个人发现敢于牺牲和失败,而我们所做的不过是维持现状和把持成果。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代际差别在美术领域已经鲜明地摆在那儿,姜淼在青年之中代表了一种可敬的倾向:他们不再像上一代艺术家一群一伙壮着胆冲进中年人设定的利益系统,觊觎靠近中心的位子,而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让灵魂孤独而诗意地栖居在艺术之中。

2013/3/30酒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