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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妮卡•德玛黛:段建伟的文艺复兴

时间: 2018.9.18

段建伟前几年从河南老家搬到北京了。闻知,顿感遗憾。我一向认为,艺术、文学和其它文化活动应该散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当然也包括中国各地)。希望艺文界的人都能留在家乡,做“文化守护者”。其实我也曾离开过出生地多年,遨游他乡,体验尽量多样的生活。籍此我得以摆脱滑向地方主义的危险。如今,带着一种不同的清醒和开放的视野搬回祖宅。看着村里伴着我祖辈成长的钟楼,我会抬头注视高飞的燕子,而不是教堂投下的影子。因此,我理解段建伟和其他河南出生或是“偏远”地区(暂且不论这个表述是否合适)的艺术家,他们需要离开家乡,才能知道要保留什么,珍惜什么,留下什么。

我把新作旧作做了比较。我书架上有两本他的画册,一本1999年(收录了九十年代的作品),另一本2006年。很明显,这些作品的主题相同,但两本画册的风格,还有收录的画作,都体现出一种逐渐去芜存菁的简化过程。这归功于艺术家逐渐深入地研究和更强的感悟力。1999年的画册把段建伟的作品简单归类为“乡土中国”;2006年的画册则选择了“小孩”这个简洁的标题。虽然作品的主题一直是“农村人”,他已经离最早的“乡土画家”的称号渐行渐远。

作品中的人物不是孩童,就是青年,没有一丝城市人的感觉(更惶论大都市的感觉)。不过,观者能看出九十年代的作品和近作还是大有不同。早期作品非常重视画面感,但从标题就能发现它们还是带有叙事的意图(《抢救》、《做饭》、《打狗》等)。这些作品让观者联想到一种正在发生的情节,或是一个故事。虽然从作品的艺术效果来看,画家摒弃了典型的学院派和苏联风格的现实主义,精心选择了简洁的形式,让这些作品看起来类似圣经故事,而不是对于日常生活的描述。画中人物摆着僵硬的 "规定动作";一个个简洁风格的画面好像是祭坛画,它们在一起构成了一系列“壁画”;意大利教堂里常常能看到相似的系列画,不过主题通常是圣人“本生故事”。这种类似不难理解,段建伟一直把乔托(Giotto)和彼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等文艺复兴前的意大利大师作为自己的楷模。

画作中的环境通常反映的是河南普通而贫瘠的乡野,和乔托作品中的风景如出一辙。当我们仔细观察画作主人公和风景之间的关系,就会注意到这两种元素从未自然地融合。相反,我们能看到两者之间存在一个断层、一种停顿,那些人物仿佛画完后再粘在背景之中。他们处于一种悬浮的状态,让画中描述的瞬间(一个小姑娘从自行车上掉下来,一个手艺人骑车经过,一个爆竹即将被点燃)成为永恒;它们不再仅是一些风俗轶事,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规定动作。这些作品浓缩了一大群人(河南人)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为当地人亲身经历或亲眼所见,也是画家数年来持续观察的结果。

只要出现风景,它通常只处于画面的下半部。画中的人物主宰景物,完全处在前景中,巨大的身形表明他们才是画面的主角,神圣而庄严;通常他们会直接盯着观者,虽然悄无声息,眼中却包含着疑问,或是挑衅。他们注视着我们,不是在叫我们做些什么,而是专注于个人的心在世界,我们只能通过想象去理解他们的内心。我觉得这些人有些是画家的自画像,尤其是那些叼着烟卷的人,如踏雪而行的队长(《队长》,1992),或是1994年的《麦客到来》中画面左边一人。如果我的猜测属实,那就说明段建伟十分熟悉意大利绘画大师常用的手法,以毫不起眼的方式把自己纳入画中,和自己笔下的人物共处同一舞台。

他的风景几乎毫无细节的描摹,和画中人物也泾渭分明;这些风景的确是描绘人物的需要:它们相对较小的体量和不协调的比例突出强调了人物的支配地位,尤其是单一人物的主导地位。这些人物无所事事,无什么特定动作,而是处于某种忧伤的神秘梦幻中。有些孩子可能手里拿个玩具,但是他们也在做白日梦,就像是在思考正在做的事情。《月照大沟一》(1995)是少数的例外,画中的人物(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也有着过大的身形,不过画的主角是风景。画中的场景大约参照了《披风之礼》;这幅壁画位于意大利的阿西西镇教堂,画中山石嶙峋,只有稀稀落落几棵树,好像还是后来加上去的,有种鬼魅的气氛。

九十年代开始,农民或农村人的形象不断出现在段建伟的画作中。有些人会带着农具(《荷锄》1,2,1995,1996),有些人徒手(《读者少年》,1996);他们都会拿着一本书,翻到某一页,在短暂的白日梦让位给好奇心和专注之后,可以重新开始阅读。不过,画中人物拿书的姿势颇为漫不经心(除了2000年作的《读书》,60 x 50),不像几十年前人们手握毛主席的红宝书时那样激情四射;这些书好像是些诗集或哲学书,适合边阅读边思考,边幻想,让人脱离现实,而不是带着革命的热情投身现实。我问自己,为什么书籍常常出现在这些年轻的乡村梦呓者手中?有些青年人被描绘成在行走中,激烈争论着书里的内容,带有一种激昂的、甚至狂热的神情;有些人在为争执中撕坏的书争论不休(《夺书》,2004, 115 x 85)。段建伟选择这些人物,可能是因为他父亲从事写作,喜欢写同乡的生活,讲述亿万河南人的故事;河南是中华文明的摇篮,如今人口密度很高,经济上相对落后,但传统和风俗保存得十分完好,河南人也都相当大方机智。他选择这些人物,可能是因为想强调文学在自己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文学对他也是画家的妹妹段建宇同样重要),文学帮助我们脱离现实,逃离日常生活的琐碎,创造出只属于我们想象的诗意世界,在艰辛中忍辱负重。此外,即使最卑微的人都有可能享有文化,这值得尊重。这些人可能不得不在田间劳作,没有像城里人那样享受各种文化教育的条件,但是他们懂得如何最充分地利用自己读到的书;他们可能躺在地上,周围是舒缓的山坡,读一小会儿,花些时间冥想,眼神迷离眺望远方,好像让刚刚吸收的词语在胸中产生共鸣,然后再读下去。也许画家更想“把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看得很重要,这种事件形成的气氛把画面中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里面,给人一种隐隐的紧张感,人物的关系包含某种隐秘的让人捉摸不定的因素,他们超出了时间本身的意义。让这个小小的事件有了多元性,一个有意思的动作带来一种不确定的东西,有点像火上浇油,让事件更加紧张和不好捉摸,显得更加有意思。”

我认为画家在这些人物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把许多梦想融入到了他们之中,把年轻时的许多激情灌注了进去。这些人物没有显著特征,画家注意的是整体气氛,而不是细节描摹,这些人物带着些乡情,带着些许顺从,或许是画家已逝青春的化身;虽然画家有着不同寻常的抱负和诗意的念想,但可能他和其他同乡都不大一样,不得不忍受孤独,甚至误解;即便如此,这些人物代表了他对家乡的情感。这让我想到了意大利一位伟大诗人和音乐家法布里奇奥•德•安德烈(Fabrizio de Andrè),他曾经写过一个有音乐才能的农民的故事:他不在土地上耕作,而是以此为灵感创作出了音乐:

“在飞扬的尘土里,别人看到干旱,我看到珍妮的裙摆在逝去的舞蹈中肆意飞扬。我感到脚下土地的爆裂,那是我心。何以继续耕作?怎将土地改变?”

段建伟描绘的大多是年轻人,有些是很小的孩子(一到三岁),还有些是约莫十岁的少年,这些少年已然熟谙各种调皮捣蛋之法,他们常常带着生硬的骄傲“面具”,这些为自己打造的面具隐藏了背后的梦想和温情,只让观者感受到他们尖锐而微妙的眼神。这些人物几乎都是男性,或许因为画家还记得自己年轻时的情形,或是观注到儿子的成长,因而更容易和他们产生共鸣,加以描绘。这些人物可能正在进行某种活动,但是并没有一种动态的感觉,而是呈现出悬停感。比起九十年代的作品,这个特点在画家的近作中尤为明显,他越来越倾向于注重画面,而不是叙事。每一幅画都创造出一个封闭的环境;当人物在做某个动作时,看起来是如此的寻常、直接、突兀,为此观者不会去想象接下来这个人物会做什么,而是会陷入画面的效果中。我认为,每幅画的支点都是眼睛,有些定格于神秘莫测的表情,有些(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这些人物的双眼十分引人注目,有些人物会直接注视着观者,就像在进行无声的对话;有些人物的双眼会微微偏向观者身后的某个遥远世界,让观者觉得无足轻重,被忽视或排斥于人物的世界之外。在这里,真正存在的世界是画中的世界。在乔托的壁画中,人物好似在互相对视,但是我们却会觉得他们实际上在注视着我们无法定位的“彼方”;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给人以神圣的感觉。他们的情感和动作被定格于那一刻,归于不朽,他们的脸上写满尊严,不被任何喧嚣惊扰。

我之前提到,段建伟的近作是主动简化画面元素的结果。画中的细节、人物和事物的数量以及故事被简化。在几幅作品中,风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物身后单一或两种颜色的背景。画家摈弃了地平线带来的纵深感。同样,他也抛弃了所有地理 “特征”。画中年轻人来自河南与否已经不再重要;段建伟已经准备好成为一名“纯粹的”画家,而不是地域艺术的代言人。现在,他的作品已然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它们表现出的强烈感觉不再需要外部参照物的支撑。我觉得它们带有一种形而上的味道,就像二十世纪艺术大师乔治•德•基里柯(De Chirico)笔下阳光普照的寂静风景;不同的是,在段建伟的作品中,正是由于人物的出现,才让我们深感“寂静”。

我感觉段建伟十分享受这种绘画过程。他不会绞尽脑汁寻找让观者出乎意料的新主题。他更不会担心因为没有追随最流行的绘画趋势,被别人说成不够“当代”。他所做的研究需要时间,需要谨慎;他可以躲在自己安静的画室里,远离喧嚣世界。如果把他比作另外一位意大利艺术大师,我会选择摩兰迪(Morandi),虽然他们作品主题截然不同。这样的比较并非出于爱国主义,而是我真心觉得恰如其分。段建伟和摩兰迪一样,在每一个笔触里,在一笔一划勾勒的光线效果中,都带着率真、自然而毫不造作的专注,充满技巧和耐心,透出超乎寻常的宁静。段建伟一直画孩子和青年,似乎不是因为对他们有多么特别的兴趣,而是因为对他们已然非常熟悉,因此可以专注于纯粹和绘画有关的问题,例如不同的材质(皮或布等)在光线下不同的质感,颜色和线条之美以及两者之间和谐的并置。我个人的观点是,有着“较简单”主题的绘画通常更有意思,因为在这样的作品里,只有绘画的“复杂”视觉语言在和你对话。段建伟证明,在我们这个时代,虽然有些人认为绘画这种最古老的媒介已是昔日黄花,但我们仍然有可能挖掘出它表现力的潜能,不仅变化多端,更极具个性。

段建伟做为画家变得成熟,但随之面临(可能性不大)的一个风险是:有人说服他“与时俱进”。这会让他牺牲作品中已确立的超越时间的绝对气质。

希望这只是杞人忧天。

莫妮卡•德玛黛(Monica Dematté)
2012年2月15日写于 Vigolo Vattaro
英中翻译:黄一
感谢:  罗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