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李津的画面非常饱满,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拥挤要素,仿佛要将这些画面涨破。但是,李津的绘画却是关于匮乏的。这些画面越是饱满,越是肿胀,越是拥挤,它们就越是匮乏,越是具有一种强烈的遗忘性。即,将一切生之麻烦遗忘掉,将生之喜悦遗忘掉,最终将生之意义遗忘掉。这些画面有一种奇特的悖论,即通过“有”来表达“无”,通过饱满来表达匮乏,通过拥挤来表达空白,通过嬉笑来表达虚空。最终,这是关乎匮乏和空白的绘画。
这是什么意义上的匮乏和空白?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李津画面上的人物十分投入:对性和食物的投入。李津有大量的作品同吃有关,他画了许多食物;也画了许多裸体,画了许多肉——肉既是作为食物的肉,也是作为性的象征的肉。既是动物的肉:猪肉,鱼肉,鸭肉,鸡肉——各种数不胜数的盘中之肉,各种鲜活的令人垂涎欲滴的肉;也是人体的肉:裸体女人身上的饱满的肥硕之肉。这是真正的赤裸肉体:它们充斥着各种食物,充斥着脂肪。仿佛在这些人体的肉中,能看到动物的肉,能看到作为食物的动物之肉,能看到作为食材的肉。作为食物的肉堆砌和转化为人体之肉。李津不是在画裸体,而是在画肉。仿佛人体的肉也是可吃的,也可以转化为食材。人体之肉当然有性的能量的暗示,但是,它还是固执地通向了吃的客体本身。它们并不具有视觉上的诱惑功能——无论是性的诱惑,还是美的诱惑。它不是诉诸于视觉的,而是诉诸于味觉的。它总是令人想到了吃。胖子,即便是赤裸的胖子,性或者色情的意味并不浓厚,相反,它总是指向了吃本身。裸体在此通向了食物。事实上,李津常常将裸体的女人和男人放在一起,但是,人们在这里还是看不出来家庭的迹象,看不出恋人或者配偶的迹象,看不出异性之间的微妙的情感迹象。这些赤裸的男男女女,这些既不在做爱也不在谈情的男男女女虽然有一种色情的投注,但是,人们还是要说,这色情的投注,仿佛他们是要将彼此作为食物来对待,他们彼此要吃掉对方。这赤裸的肉体,仿佛就是赤裸的食物。性的乐趣似乎不是同性爱有关,而是同吃有关,或者说,性的快乐就是吃的快乐——这是吃的中心主义。性总是向食物靠近。就此,性在向食物转化,性的乐趣在向食物的乐趣转化,或者说,性和食物的界线在肉的欢快中崩溃了。
在这个意义上,李津转变了性的乐趣,性仿佛也是一种品尝的过程,一种吃的过程,一种诉诸于口腔的过程。就此,绘画作为一种视觉的艺术,变成了一种味觉的艺术。我们与其张大眼睛去看画面,还不如张大嘴巴去品尝画面。这些绘画真正的诱惑对象不是眼睛,而是舌头,这是献身于舌头的艺术。
一旦奉献给了舌头,一旦沉迷于舌头的世界,它就抛弃了一切。人成为一个纯粹的宴饮之人,唯有宴饮。事实上,没有人不对食物和性充满着兴趣,但是,这些画,这些画面上的人物,它们只对这些东西充满兴趣,它们的全部能量都投入到这个世界,它们的目力,趣味,眼光,全部投身于此,就像资产阶级将全部趣味和目光都投入到金钱上面一样;就像虔诚的基督徒将全部目光和兴趣投入到上帝那里一样;就像忠实的儒教徒将全部的精力投身于功名和事业上一样。这是对吃和性不动声色的颂歌,是吃和性的拜物教。不仅如此,李津总是将眼睛画得毫无表情,这些目光透漏出来的是呆板,是木讷,或者是对眼前对象的有意无意的一瞥——他们从来不远眺,不张望。他们不会超越:既不会超越眼前的境况,也不会超越感官世界本身。好像这些画中人从来没有远虑。他从不焦躁,从不困惑,从不忧愁——事实上,他也不大笑,不高兴,不狂喜;他也不悲伤,不痛楚,不愤怒。这像是动物一般的人——不是暴躁而狂猛的动物,也不是温驯而家养的动物,他是自我满足的动物,是不计算的动物,是专注于眼下饕餮和性的乐趣的动物。
但是,除了赤裸之外,李津也画了大量的服装,这些画中人穿上了各种奇怪的服装。李津有一种特殊的衣服偏好——他将衣服画得非常俗丽。这些衣服从来不是对身体的匹配和遮掩。它们像是同身体玩弄的一场游戏。衣服是身体的游戏道具。它有强烈的戏剧性,它像是让人物成为演员,由此也将人置身于一个非日常的情景之中。这就从根本上阻断了李津的写实愿望——这绝非一个逼真场景的再现,甚至也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现世生活的再现。这些衣服既不表现人的身份,也不表现人的内在性,不表现人的精神世界,甚至不表现人的体型本身。衣服和身体总是呈现一种倒错的感觉:时空的倒错,性别的倒错,体型的倒错,人们甚至会说这是意象的倒错。这种倒错正是不考量的结果,这种倒错使得画中的人物总是处在一种滑稽和荒诞的状况。艳俗的服装,配以漠然而空洞的眼神,使得这些人物总是具有一种漫画化的效果。这些漫画化的无理性头脑的夸张的令人发笑的人物,除了吃和性,还能做什么?除了在一个感官世界中放开手脚,还能在别的世界中干什么?
结果就是,他们不沉思——这是一种真正的动物生活。漫画化的人物绝不会沉思。胖子也不沉思。胖子只吃肉。吃肉和沉思做到了真正的对立。正是因为不沉思,他才成为一个可笑的漫画化人物;正是因为不沉思,正是因为只吃肉,胖子才成为胖子。正是因为不沉思,它才缺乏超越性。同样,正是因为不沉思,正是因为只吃肉,胖子才接近动物,才引发笑声。李津的作品总是引人发笑,这种可笑完全不是来自跌宕或意外的故事情节,而是来自那种单纯的动物生成。剔除了沉思负担的进食,一种纯粹的吃肉,一种单纯的快感,是胖子和动物的共同之处。这种快感根除了道德压力,李津力图使人向动物生成。更准确地说,他力图使食肉者向肉生成,使盘子边上的人向盘中肉生成。反过来也是如此,他力图使盘中肉向人生成,盘中肉活灵活现,仿佛它们也会说话,仿佛它们经过蒸煮之后获得了人的形象,蒸煮并没有摧毁它们,没有让它们死去,而是让它们复活。如果说李津将人画成呆滞的木偶,那么,它将盘中肉,盘中的食物画得像是灵巧的人一样。食物仿佛在说话,在喧闹,在戏耍。在画面中堆满的食物,仿佛不是供人吃的,仿佛它们自己能吃,自己有好的胃口,自己有自己的世界。食者和食物的界线消融了。如果说,画中人确实是人的形象,但是在向动物生成,那么,反过来,盘中肉确实是肉的形象,但是在向人生成,它们有人的光辉,有人的气息,李津赋予了它们一种巨大的善意,赋予给它们绘画的荣光。食物是画面上的英雄和主宰。有大量的文字围绕着它们,对它们进行书写,犹如一个不朽的英雄被各种文献所记载和包围一样。作为食物,它们马上要消亡了,要被风卷残云,要被牙齿啃噬,被舌头品尝,要塞进胃中,穿过肠子,以垃圾的形式被身体排泄而出。但是,它们会被包围它们的画面文字,被李津充满激情的文字——这是画面上最显而易见的激情——所牢牢地记载而变得不朽。
对食物的肯定和热爱意味着什么?人们会说这是对世俗生活的肯定和热爱。问题是,在这些画面中,并没有世俗生活。恰当地说,这不是过一种世俗生活,而是过一种动物生活。过一种动物的生活,需要遗忘能力——将世俗生活彻底地遗忘掉。需要一种非思的生活。人们总是说,人是理性的动物,是能够计算的动物,从而也是能够思考和行动的动物。但是,真正的强者,就是不思考的动物,不行动的动物。就像尼采所说的,只有虚弱的人才沉思,只有有病的人才沉思。思考是弱者的道具——强者不思考,强者只吃肉,只做爱。李津画的都是生活的强者——我不想说它们是享乐者,是及时行乐者,是饕餮之徒,相反,李津画面上的人充满着真正的生活勇气——如果一个人只对食物,享乐,性有兴趣,一个人不沉思,不焦虑,不筹划,一个人将自己沉浸在动物世界,需要多么大的遗忘能力,而遗忘正是勇气的象征。一个全副身心投入吃喝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