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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中建:艺术作为自身呈现及其文化的意义——刘刚艺术解读的可能性

时间: 2020.9.22

在刘刚的工作室看他的作品、和他聊天,感受他对于艺术之事的见解和投入,深深地触动着我,引发了我对“艺术作为自身”的长久的思考。“艺术自身”不是别的,不是某一题材的创作,不是某一观念、某一构思乃至某一灵感的降临和某种艺术表现欲望的宣泄,也不是静默于潜意识的自然流露......都不是。“自身”首先是生命自身完整的心灵安置、清晰而周全的生命规划与行程,“自身”契合于自己点滴而持久的日常生活,同一于生活方式中的精神性与形而上本体——即艺术家自身中艺术化的生命意愿。艺术在无法言述的“自身”意愿中所力图达至的刻度,就像每日的作息表,印满了每时每刻的命理和卦象。我时常想,每个艺术家都有不同于他者的特性和选择,可当把艺术作为“自身”来看待时,能够以“艺术自身”来成为“生命自身”此特性的人,符合“艺术生命”此纯粹性要求的人又有几多呢?

离开工作室,脑海仍在漫步——沿着刘刚工作室铺满地面的纸张、作品和未完成的画稿——沿着他一路走过来的艺术轨迹......让我深感好奇的是,刘刚是央美油画系专业,而他的创作作品则极少见到油画。作品大多体现在他对材料的感受,用材料(金属与织物等)为介质所展开的架上视觉表达。而如今,宣纸成了他的陪伴,一心专注在宣纸上进行各种实验创作。当然,兴趣的转换对艺术家来说也是常事儿。但我再次好奇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和意愿,让他时常连续几个昼夜不休息的保持专注,多年累积下来的几千幅作品的创作过程,其中的涵义如何深究? 那么多的画里他都画了些什么?我想,通常的习画之人,对于宣纸的熟悉度是有普遍共识的,对于中国画史、画论和笔墨技法也有许多的传习和熏染。现当代以来,关于中国画传统语境的国际性转化问题也经历了几代人的洗礼......但这些似乎都不在刘刚艺术实验的框架里。刘刚在其中发现了何种秘境,让他如此执意的专注和挖掘?......引发我不断地好奇和追问。当追踪到“物·图像”的概念与“宣纸·图像”在格物中的相应,我开始感受一种新的艺术语言的格局,有如见到刘刚的“艺术自身”与“物自身”紧身的一体性。艺术像是他在探究的存在之谜,或者就是他所创造的迷宫实验——艺术自身就是艺术于自身纯粹的实验性。

艺术与物自身

艺术与物的相关性具有各种可能的用法,如艺术作为创造主体和物质作为自然客体之间的碰撞,会有艺术过程或艺术品的产生。这些是艺术家最常经历的事。但对于艺术与物之间相关性的理解,会因人而异产生差别,同时带来艺术创作的意谓之别。我对刘刚艺术的理解与阐释,就经历了其相关性中从画风~画种~画材~物质~物自身的序列关联及其图像语境探索的实验性系列的思考,刘刚的艺术发生涉及人与世界、艺术与物为基础的相关层面的展开。只有通过对不同层级内涵的梳理,了解层级间生成或跃迁的因由,形成序列化流变的整观场域的构想,才能对刘刚的艺术展开解读的可能性。

且按我对序列的五个层级的划分。“画材”处在中间位格,我们谈到的宣纸正是作为一种画材,这里就从画材宣纸入手(宣纸的一端依于物质元素,另一端形成 绘画所属的种类)。

宣纸作为一物,担起画材一职,其品相与造纸人的技能相应。从传统到当代,画家通过对宣纸使用效果的甄别,提出新的要求,以此促进并形成了这门源远流长的造纸工艺。若从整体来看,如果宣纸未曾出现,就不存在由宣纸带来的书法与绘画的种类和风格。但没有宣纸不等于没有书画。之前的书画大多是在竹简、丝 帛、羊皮等材质上实现并形成文本的。若再往前,我想作为文本样式的东西(画材)都还未成型。艺术的痕迹都留在器物、石块、龟甲、岩壁等自然之物上了。人类艺术史所包含的丰富的择物涂画、造物工艺、艺术语言形式及风格意象等,按史学分期都可以得到知识化阅读的了解。就此,刘刚带给我的恰恰是艺术史知识的背后隐藏的东西:这一切发生的动因——艺术第一推动力在艺术家内在的素质和品性中是如何形成的,艺术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对艺术史的知识化阅读,对造物工艺以及画材画种画风的了解,在知识化的展开方面是依于科学的事实分析、对其性状的研究来获得理解的。我曾读到过一些关于刘刚艺术的文章,带给我的阅读就如艺术史知识化的已然分类,而非探寻刘刚的艺术作为动力因的可能朝向。确切地说,如何对刘刚的艺术展开理解,是把刘刚的艺术看做已然呈现的既成性?还是理解为他对艺术发生远未达预期的内在意识中的各种可能性?也就如把人类的艺术看成为艺术史标本的确实性,还是体验为人类艺术的创造能力在朝向未知世界时无法预期的可能性。艺术自身所要探求的、以及艺术区别于其它所有文化类型而成其为自身的,就在于人类不仅要永恒面对世界的未知,而且要自觉实验主观深层能力的未知,艺术自身的创造性正是对此双重未知的可能性实验,而非对已知世界的证明。

“物·图像”对应于自然物图像。一方面是自然物本身呈现的图像,如山、树、花、草、动物等万物所各有的形色。一方面是有表达意识的人类在适宜的自然物表面的涂画所显现的图像,如岩画、龟甲刻符等。当代艺术中的大地艺术与涂鸦艺术和某些原生艺术都是在此意义上的表现。大地中甚至有一些超自然与超人类能力的巨石阵和神秘图像以及宗教启示等,都引发人类对世界如何存在、对物自身、对艺术自身的本源和去向做深层的探寻。

我想刘刚在油画创作中大量使用材料语言,或者说他让学院的专业化艺术语言与底层存在的物质语言形成语言的交响,他已经窥视到艺术表现与“物·图像”之间的和谐韵律,一种归于万物本源的图像发生。而在刘刚的探索历程中,这只是一个必要的过程。他已经感到当“物语言”出来说话时,总带着难以消解的“物质音质”......总会把图像归因于原本已然的存在。而刘刚在内心深处所要精心把握的,是人与世界在照面关系中,视觉艺术对于图像发生的艺术纯粹度和意识自由度的要求。视觉艺术与图像作为最直接和最亲密的同伴,应如何就图像本身寻找最恰当的物(图像最佳承载)自身呢?于是,以图像实验的要求来择物,而非自然偶遇的选择。特别是带有研究性质的实验性图像的特殊要求,就图像实验过程更具精微的基底特性来说,只有画材而非自然物才具有介质的平台性,而非自然物质的偶发性。画材的种类颇多,在各种画材中的宣纸成为刘刚的上选,自有其深刻的用法和用意。当然任何一种画材都各有特性,而宣纸所具有的内渗、扩散、适宜书写、托裱以及图像过程中各种方式的插入等是其它画材无法比拟的。更重要的是,刘刚对宣纸的选择,是基于艺术表达对于万物特性与图像特征的基础性选择,不受任何画种画风的影响。所以刘刚的艺术实验所具有的基础性,是他艺术发生的内蕴素质。体现为他的视觉图像的创作——不仅作为日常变化中每一单幅 具体制作的鲜活体验,更作为一日、一月、一年、数年累积的整体预期性的观照,从视觉直观到视觉语言,再到视觉文本所进行的大跨度实验。我想,艺术之事最终根源于艺术家的内蕴素质,表现在当即实施把握的能力和未来愿景的预期。

通常,语言与文本的关联易于带来对物的直观感受性的遗失,而刘刚的艺术带给我的是,艺术发生朝向未来可能序列的推进——首先是大地万物自然给予他的丰富的可感受性,之后是他对自然物的直感经验与多元文化形态的碰撞;再之后呢? 仍然回到人与世界、艺术与物、艺术与语言、艺术与文本的关联:一方面涉及艺术品与物质载体的和合性;一方面涉及艺术自身与物自身(或艺术可能性与物的可能性)同为自身的一体性。

刘刚的艺术把我引向一种遐想:人身处大地面对苍天,自然物世界所给与的感受性,成就了人类对于客观世界图像的摹仿再现能力、接着成就了人自身的情绪与情感欲求所倾泻的图像表现能力,并延伸拓展为艺术形式的各种流派和类型。但这些仍然是依于某种被给予的、既成性的存在,而非朝向艺术可能性与物的可能性的展开。刘刚艺术创作的“整体预期”方式展现了新的递阶空间:不再停留于单纯自然感受图像的基础,艺术需要构想未来综合智能的可能形态,朝向可能构造性的实验展开。

艺术图像语言的可能实验

刘刚的艺术语言中究竟容纳着什么?我的眼前看着他的作品,脑后则快速流动着历史图像的画卷:人类的艺术从原始人近于潜意识流露的涂抹痕迹,到眼下各种艺术流派类型的经典化建立,再到对经典的解构——回到物本身——现成物直接以观念艺术方式得以呈现。似乎有个旁白在说:事物自身皆有形,万物自身已在表达,何须人来替物言说?每当人类文化到达某种边际时,自然主义都会像野草般冒出来......。而我眼前面对刘刚的图像作品,如果说杜尚把原本非艺术的现成物变成为一件艺术品,只是艺术视角的观念化述求,而非艺术图像新视觉的发现。但杜尚的《大玻璃》作为图像的双向阅读所带来的体验,则是深赋图像意谓的:我不仅注视着画面,还发现我与玻璃背后的阅读者彼此注视的眼睛。艺术图像与视觉感受方式之间的关系才是刘刚图像探索的用力之处,也是我们阅读刘刚作品的图像感受和意义所在。

对于图像本身、图像语言的可感受性对感性能力的提升,得益于艺术图像在多样性及原理性方面朝向新的可能体验性的拓展实验。刘刚的图像正是在此语境下的展开,不仅打开为一幅幅在即时性中呈现的直观感受的画面,而且涉及图像累积的文本——展现为从即时可感的艺术发生到艺术图像在视觉经验中的类比:如何把科学的物理图像、感觉感知的自我意识图像与发自心性本体的艺术实验图像区别开来。艺术的视觉体验与图像语言表达在艺术家创作的动机中是否预置了对图像未来的期待,这正是刘刚艺术图像的意义给予我们的启示。

刘刚艺术的倾注点清晰而自信:打开图像本身。

图像与视觉在社会化的应用中常被工具化,使艺术丢失自身而寄身于其它的社会功用,就像艺术被工具化为装饰审美的目的一样。图像作为自身的视角,如果缺乏明晰的图像意识是难以被发现的。刘刚在艺术探索中避开社会主题的干扰,一门心思沉浸于图像本身,进行基础原理层面的研究工作,通常说来这是极其枯燥的事儿。对于艺术图像语言的探索性实验,与任何方向的探索具有相同的内涵: 如科学在社会应用层面有许许多多具有一技之长的工程师,但在科学基础理论层面则是极少的人。这不是社会分工的不同,而是喜欢科学的人当中具有独特胸怀、独特视角和眼力的人凤毛麟角。我所体验的刘刚工作室与众多艺术家工作室的感受绝然不同,他的内在中隐藏着视觉所独具的能力和他对图像本身的向度把握。 在他所注入的经年累月的反复实验中,我感受到的是他充满果敢、自信和谦卑的心境下对图像之事长期的思索,由此累积成的他特有的持恒观待。“什么是艺术的大事?大事就是艺术自身的纯粹性之事”——我时常能够感受到刘刚以心语方式与我的交谈,我也会担心观看者在面对他的作品时能读出多少他在图像期待中蕴含的意谓。

图像自身并非指某种外显的样式,而是指艺术家在艺术发生过程中,心性专注度对图像的纯粹性把握。我曾了解到即便在综合物质材料时期,刘刚在艺术发展的取向中有意回避向空间装置的发展,而专注于架上图像化的探究。有人或许会说, 艺术方式的选择是因人而宜的,不存在这一种比另一种强的问题。问题在于艺术会呈现为阶段性的潮流涌动,流行会把艺术自身的内在原理淹没。视觉艺术的取向包含着潜在的艺术动因和图像预期,取决于在基础原理层面的用心状态。我对刘刚已然呈现的图像类型,可以想到他在原初的抉择中所认定的东西:图像的玩儿法、图像的意指、图像的类比、图像自身的尝试——必须用心押注于此,展开宏大而入微的实验,这是刘刚心境......在他的心境状态里面沉积了很多的技术性实验:长年累积的日常性技巧尝试,对图像生成过程中的路径和方法、对各种颜料、辅料,工具、设备的作用效果,对每个阶段图像的基础排序......有如物质的元素表、几何逻辑的符号序列、大型计算机的矩阵程序、或如生命体的脉轮与经络的场态......,作品简单统计(这只是我印象中的一些片段)的分类如:

竖条纹;

横条纹;

浑沌图形、萌生;

线块、条块、复叠、穿插、拓印、拼贴、冲洗;

 (地质勘探、挖矿、试种、移植、嫁接)

横竖条纹,任意的、非对称、多样性实验;

暮色意象(尺度把握、饱和性实验)无主题图像;

平行直线;

平行直线与色块;

色块;

线面综合;

线条,斜方式,任意线;

长横幅;

综合表现; 四方格系列,圆的多样展开、曼陀罗(非专意)

......

刘刚的图像目录化后,感觉像是一堆魔方的组料、一个城堡拼块的设计。通常人们会关心“一个热追的主题如何表达?”而在刘刚这里像是一种寂静的开始: “面对一张白纸、一片虚空,图像如何发生?”我想起保罗·克利在包豪斯学院的课程中关于线条的讲述:“在空白之上画一条线意谓着什么?你为什么要画这条线?哦你想画!你想画的心和脑是清晰的还是糊涂的?起码应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吧?由此你将如何让一条线显现?然后你又将如何在画了一条线的纸上画第二条线?......”。对“艺术何以发生?”的问题,就如哲学对本源的存在之问,科学对世界从何而来的追问,内涵的动力都关乎人自身存在的意义:艺术为什么、图像为什么、艺术家为什么......正是对“为什么”、“何以发生”的追问让哲学家去追思(我思故我在),让艺术家去表达唯有他得以显现的东西。艺术家是以自身存在的独一性与人类存在的共存性这种双重性来定义自身的。作为一种呈现形 式,本身中具有在人类整体艺术语境中的特性。虽然人人拥有图像视屏,人们随手都可发送图像,画家们每天都在创作图像......但很少有人去问“为什么”?一旦图像发生的意识开始警觉,画家的艺术就会发生方向性的转变。

刘刚的图像以视觉在要素层面的体验进入。所谓“视觉要素”,是指人的视觉感受在视觉器官图像、意识图像、精神图像等图像功能实现中具有的基础要素。如 “光”“色”“形”物理要素;再如人类文化中元素类符号、历史原始过程的象征图符、人类心智进程中创造的系统图式等。刘刚的图像涉及的图形、线性、墨色、水浸、复形、时效等在基本形的展开中进行了大量的实验。比如类似于“十” 字的一种结构,既代表着水平与垂直两种原理,也象征着宗教的某种意谓。还有许多的基础性图形如“圆”形、“方”形、“角”形、“线”形、“块面”形、 “自由”形、“字母”形......等,都是构成图像的基本元素类的图素。在人类自然演化的历史中,有许多天启般的象征,基本上会与这些图素的应用相关联。如 “曼陀罗”、“坛城”、“金字塔”、“卦象”、“图腾”、“十字”等;还有一些文字的“字素”、逻辑的“符号”、生物的“对称”、几何“符号”......等图形在原始性、象征性、基础性方面所具有的先天性和预设性。这些关联性恰恰又在刘刚的创作过程当中,像似有约定般的呈现。

这种呈现既作为每一幅相对独立的作品,又具有连续性的关联。我目前仍在猜测中的某种规划、系统或体系,在我看来,刘刚的作品在单幅上所体现出来的特征,像是在一个起伏变幻的叙事情节中抽出的切片。而那情节本身人们难以知晓:艺术的根本在最终所呈现的整体,如无法测度又无不寄予其中的引力流......就如佛学在主机里所隐藏的“如来藏”。艺术的发生没有开端、没有结尾,无始无终。 我能体会到刘刚艺术的实验性,其实验的展开,不只是作为某一个独立主题、独立构思、独立完成的单幅作品(有如罗丹精心创作的每一尊雕像,精彩绝伦。但他的根本目标是要搭建巨大的“地狱之门”)。刘刚在作品中带有深思、带有尝试、带有随意和随手的实验性——以此“打开图像本身”所能给予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看刘刚艺术的图像,就具有了关于图像自身所具有的内涵以及他所呈现的意谓。

对此实验的践行,是我初入刘刚工作室时就亲身体会到的。视觉艺术总要在眼睛之外的对象和眼睛之内的表象之间,以艺术的方式而非科学与哲学或宗教的方式来创作图像。视觉艺术的方式即是艺术家的视觉能力像格物般探索图像、面对图像的可能性的尝试。这是艺术家所面临的任务,是对新的视觉能力与图像发生的可能性预期。对于艺术的直接性与预期性问题,我潜隐的发现,刘刚的艺术取向,已经从现实世界的直接经验性,转升为朝向可能世界的预期性,这是艺术观念中极具超越性的一步:人类文化中几乎所有的文化系统都是为了探寻、梳理被给予的现存世界的,唯有艺术是以超越一切既存性而直面可能性实验的创造性的展开。 先于社会现实的预期性,是对艺术自身极其纯粹的要求。

刘刚在宣纸上进行的图像实验,有了一些装裱好的作品。我从其他观者的视觉体验中了解到,许多人不了解或不理解刘刚为什么画这些像几何形状似的图像,更不知道他想表达的意图。是啊!不仅刘刚的艺术难以被理解,对于身处当代世界的人们,对当代艺术难以理解是一普遍的现象。我想,人类在向宏观和微观进行系统化探索时,必然远离人的直接可感性,而依于科学工具和数学逻辑的方法来展开。 通过计算推理获得理解的方式,与艺术靠深度感受力的直觉和心性能力的拓展是极为不同的方式。艺术原本在于通过对图像的视觉训练来提高视觉感受力的增强,就像幼儿通过看事物、看图画来获得视觉的原初经验一样。最完善的原初性就是艺术的原初性,是与生命终生相伴的原初性。就如艺术现象学“面对事情本身” 的原初、是鲜活的直观能力。

艺术直观在“当即”、“此在”原初的刹那感受的敏锐度,意谓着以艺术的方式生成新的朝向未知事物的感受力。如果不能在此意谓上主动进入刘刚艺术的视觉体验,就会被阅读~理解的知识化方式所遮蔽。艺术创作与艺术阅读在当下处境中最难以获解的,是以人自身为基础的主观能力与以数据化采集和大规模集成运 算所产生的巨大算力之间的类比,在人的算力与人工智能算力的博弈中,显得人的能力是那么微弱。其实这是两种不可替代的能力和用法。我看刘刚,在他日常经验的“当即”背后,就像有一个不断生成的基础聚合,专事对视觉图像的基本原理性把握。我用内在结构的多层级性来看待刘刚本身具有的综合场性能力。他的内涵素质,从当即发生的原初性到可能实验的预期性,从图像形式的感性专注到艺术语言的文本化综合......。最重要的是,当这些被展开叙述的素质以艺术自身的纯粹性所要求时,对于艺术家以艺术的方式相处于日常、当机于创作之时, 一切都是刹那俱现的——视觉艺术把眼与心的巨大空间如量子纠缠般一体俱现, 这是刘刚的艺术发生中本有的蕴含。

艺术以极其日常性的方式,就如生活本身一样;思考刘刚的图像时,我想到赛·托姆布雷 Cy Twombly具有日常的线和色块的涂抹,像是随手的乱画。也许刚学绘画的学生都会瞧不上平日里这么随手的涂抹。而托姆布雷确实就是如此做艺术的: 就像人人都会走路、人人都会涂抹,人人都能做艺术一样,托姆布雷的艺术就是这个样子。而托姆布雷日常手迹的难度,正是他的艺术心灵以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呈现为艺术的日常形式的难度。换句话说,假使说托姆布雷创作的艺术图像的确平日里人人都能相似的涂抹一通,其中的差异就更加明确的呈现出来——在谁都能画的技术之外所存在的,正是艺术见地和艺术观念所拥有的差异。托姆布雷的日常是他生命绝然倾注其间的日常。把最平凡的、人们最常失意的东西呈现为艺术,这是多么伟大的艺术啊!

我想,刘刚艺术的魅力,一方面拒绝任何外在的主题和流行观念,一方面在极为平实的日常性中反复的锤炼锻打图像元素的可能性,他的艺术图像与托姆布雷的艺术图像都在原初的地方发生,却逐渐展开为不同的图景。从图像隐含的意谓来看,托姆布雷在许多方面可以归为自然的日常化,属于归因还原的路径。刘刚的艺术,在图像的纯然性背后,隐藏和预置了不可知的意象,就像为了锻造一个通向迷宫的巨门而每天精心锻造部件,这些部件既有独立的位置,又要彼此的联结 ——似乎他在每日叩问“天堂之门——未来可能是怎样的”?......。

刘刚艺术图像实验的目标是“未来之门”,其内在的动机和意象与当下现实的主流拉开了距离,也舍弃了任何参照的限制。如果让我对刘刚艺术的整体意谓做一个猜测性的解释的话,第一点是无主题的图像(指无现实针对性的应用主题)。我对刘刚图像的理解,如果归之于抽象或其他形式分类,也只能是在二阶层面的定向类比。作为一阶基础层面,刘刚的图像本身除了图像显现的可视性之外,有着许多在画中渗透其后的乃至无法言说的意象与我更多的默会,或许这些非确定性要素的可觉受性才是刘刚所关注的目标所在。

第二是可类比的感性。通常的可类比方式大多建立在“知性理性”方面,感性方式因个体的直接独特而难以进行类比。除非把感性转化为感觉经验来类比,但如此就归入到知识化的运算系统,而消解了艺术独有的感性特质。这往往是艺术丧失纯粹性的基本缘由所在。我用“感性理性”来阐释刘刚的艺术可类比的背景: 人类初级阶段(如原始时期)的主观能力较弱,其感性活动主要建立在被动的外在图像刺激所给予的感受方面。具有明确图像意识的主观性从印象派开始,个体感受的自主性使主观意识得以增强,到后印象派时期达到主观意识的精神化。 当个体自主的主观意识成为自我表现的欲求时,就推进为表现主义发自内在主观 情感的宣泄。从图像意识的主观化过程中突变而出的观念艺术,更是以主观理解的世界来达到对客观世界的替代,使艺术成为个人化主观经验的试验场。“主观经验”在当下的状况是异彩纷呈的,既有极端狭隘的个人化主观,也有慈悲天下的无我性主观,还有超人类实验的科幻般的客观化主观。艺术的主观是有艺术感觉和艺术意识在共主观条件下的自主创造性实验的展开。这便是感性类比的特性,不是个体独特性之间的类比,而是个体主观与群体共主观之间的类比。 这也正是刘刚的艺术图像所展开的类比,是他的原初感受与意识的综观在价值的追寻间的类比。

第三是艺术自身与生命自身的一体性。这是刘刚给我留下的最直接的印象。他平日里的日常性就是艺术,心思专注其中,经常通宵达旦。我能体会这种持续专注所需要的内在动力,是生命意愿与艺术自身的一体性所形成的强力意志。想到此,我就想到人们为何把尼采哲学作为现当代生命哲学体系的开端。对于意愿或理想,必须消除任何外部的神圣权力的控制,唯有生命自身的强力意志,才能进行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艺术的纯粹正源于生命的真实,这是艺术家的内在直觉所确认的价值。有其价值所生成的防御机制,才能抵御任何外部名利及其诱惑。何为艺术的价值确认?刘刚的生活态度和日常所行让我感受到他的沉着。

第四是对图像语言在底层元素方面的实验性。科学提供了关于客观世界的物理结构原理的图像。艺术对于人的内在心灵在视觉的基本图像原理上形成怎样的未来构想?什么样的元素像量子和基因符码般潜存在艺术的灵感世界中游荡? 刘刚在对艺术图像语言的实验研究中,图像形态“元素库”是重要的环节。就像基本原子构成物质世界的存在系统,比特编码构成人工智能的操作系统,字母与字素构成语言的表述系统......,艺术的元素不是外在固定的符号类的东西,艺术是生命内在的艺术感觉和意识,由独特的感受力所特有的感受方式内含着被称为艺术基本元素的东西。当独特的感受方式成为艺术意识与创造精神的载体,确定朝向未知、朝向可能的向度后,图像语言的元素成为创造力得以呈现的东西。 技术化的实现也反过来考验艺术家对于系统结构的构型能力,最终落实为物质化的艺术品形式。由此可以大致的感受刘刚的“元素库”其实是一个相互依存的序列:艺术品依于→艺术家系统结构的构型能力·依于→图像语言创新的语义表达·依于→艺术家独特的艺术感受力和感受方式·依于→艺术家的艺术自身意识·依于→艺术家对生命、对艺术创新精神的价值追求·依于→本体论意义上的艺术本身朝向人类存在的未知性、朝向可能性实验的探险性(献身性)。

特别要提示的是,人类以天地自然与人类存在为基础的创造性活动,就在我们亲身经历的几十年中发生了突变性的跃迁:宇宙生存与超人世纪直逼眼前。其中的涵义是指最早的人类祖先实现了从猿类物种的出离而成为独立的物种:人类(智人)。今天,已经形成了人类自身的智能与人类创造并以集成的方式产生的智能 之间的讨论,后者显然以摹仿、替代和超越人类的方式显现出超人的征兆。以往的艺术以人性为核心,如今艺术以创新实验为核心。在刘刚的作品中,有许多极其超越而不易察觉的迹象,让我把他定位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位格上,把他看做朝向未来勇敢前行的探险者。

刘刚艺术解读的可能性

关于对刘刚作品的阐释,首先的问题是为什么要阐释?作品不是让读者自己来感受吗?恰恰是在对刘刚作品的直接感受中,让我看到许多作品中隐含的东西,是他处在创作中由长久的专注而凝结于作品图像的东西。因为凝结的厚重,使刘刚的创作就其过程本身就自然留下了未尽的深层意义,等待机缘巧合的阐释者的参 与。这意味着一种跨语境的创作方式,把视觉图像语境的隐含跨越到语言思维的语境来展开。我想,是刘刚在艺术创作中面对可能性问题时,有些属于预感而无法确定,就作为预设的东西有意无意的预置在那里了。预感、预设和预置,多少带有“神运作”的方式,是我从一开始就极为好奇从而不断探寻或疑问的东西: 作品的背后是什么?背后的背后......?

在我说要为刘刚的艺术写一篇感想的文章始,已经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的疑问仍在进行,但有了许多确切的感受。对于刘刚艺术作品的阅读,我的个人经验是把作品进行分层化处理,我认为第一层是直接显露的图像表达,眼睛的“看法”带来的视觉感受,会因人而异,感受性各有不同; 第二层是半显半隐的图像表达,只能用眼睛的“观法”来明见,“观的用法”是对各类要素关联性的审视:一是作品本身的每一部分之间在形式与含义上的关联性展开,二是作品隐含的关联场。艺术属于人类文化的共通的部分,任何作品都有其关联的可类比性,作品的深刻与浅薄往往表现在关联的深度和广度的差别。艺术作品在文化场域中的视角越丰富、视域越广阔,作品的内涵就越有意谓; 如果说第一层是艺术作品的物理性显现,第二层是艺术在文化类比中的呈现,第 三层就是艺术在心性与精神品性上的照见。心象是无形的,心的本体属“空”、 本性为“明”,传统文化有“心主神明,脑主思辨”的说法,思辨属于文化层面的活动,神明指的是用心,心力到了,启示般的灵感即会降临。心是以生命自身为其使命约定的——甚深的预期。艺术家的心性对作品的发生是最重要的基础,不仅是每幅作品的用心投入,更是整个生命有预期的使命安排。“使命”不是依于外在观念的驱动,而是“我清楚如何使用我的命=我知道如何做艺术”,生命与艺术的同一性呈现即心象(心的表达),但无形的心象如何阅读呢?唯一的回答是:用心阅读。

刘刚的作品本身包含了阐释性介入的预置,这是我在写作过程中像刘刚那样附加的预设。我发现这是刘刚更有意谓的创作状态。因为作品在自身的独立性中潜藏着多义的隐含,这种创作状态更符合人类文化在当下处境:就如哲学从哲学现象学到语言哲学再到哲学阐释学的发展进路,阐释学体现了作为文化深层推进的内在需要。但是视觉艺术依感性为轴心的方式,如何在感受的当下融进观念理性和精神意志,这即是对创作者内在深度的考验,也是给阅读带来的理解难度。正是这一问题本身带来了阐释场域的开展,其实这是人类智性成长必然要经历的环节: 感觉经验的累积必然带来语言与知识的发生,观念与知识的累积必然形成文化交互平台的系统化建立,而对于感觉经验与知识文化在交互平台上的多元碰撞,必然出现理解的差异和对抗。阐释的目的就是为了达到共同理解。

阐释学方法最早出现在《圣经》的文本阐释,正是阐释的方法打开了《圣经》一直被隐藏的意义内涵及相关领域。其实这是一种双向的内涵:一方面是作品丰富的隐藏性需要阐释去打开;另一方面是阐释要求作品的内涵具有艺术自身的意义有待敞开的领域。

真正的艺术本身涵盖着从物质到心灵、从感觉到智慧的广阔领域,与人类的存在性结合为一身。所以,艺术在人类文化发展的不同时期表现出阶段性差异的特征。 比如原始绘画具有直接的感受性,即“看到什么就是什么”,画者还不具有在所画的图像中去隐藏需要意识认知去解密的东西。在原始宗教时期,神与神秘性的东西,是通过对畏惧之物的图腾象征进行表达的。到了教义化宗教时代,上帝(以及各种神圣代表)直接以天堂为其彼岸世界,构造出让信奉者以信仰方式构筑的意识形态象征体系。而从现实世界去往彼岸世界的神秘路径,一方面需要以《圣经》为核心的教义化象征指引,一方面需要解经(阐释学)做彼岸与现实之间的理解性连接。从文艺复兴开始,人自身的解放、人的自主意识、自由与民主的共识性成为每一个体心目中最神圣的价值所在。......艺术进至当代,人类存在的个体性与世界性,以任意可能的方式使独特性的个体创作与人类整体的共同理解交互关联。艺术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今天这般奇异而复杂的场景。

艺术从个体感知到人类系统理解,需要跨越许多的迷雾。好在艺术的基础建立在生命原初的感受性上。从个人感受到共同理解,伴随了人类智性成长的漫长旅程: 有些作品只是停留在感觉的层面,通过不同感觉经验的类比就达到了作品的底层。有些作品的图像构造超越了通常的视觉感受,或在图像的感受中附加了语义的内涵,对于作品的阅读就不能单凭感觉的介入,还需要具有文化语义层面的感受能力。再进一步的作品,其创作的动机不只是建立在既存的文化与现实,而是朝向 “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可能世界的隐喻,图像本身包含了象征符号的图像隐喻与概念喻义的一体化压缩。“压缩”需要解码来释义,当代艺术之所以需要策展人、评判家、研讨会的同步性,内在的原因就是作品暗涵的隐喻需要阐释的同步开展。也正由此,当代艺术是艺术家、阐释者、阅读者及经营者等各类社会角色共同参与的时代。 

刘刚的艺术,就其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可能性,为如何阐释同样带来各种可能的路径。我以此来阅读和阐释刘刚的艺术,也是众多可能中的一种理解方式的实验。

柴中建 2019年11月至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