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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力:彼在为此在

时间: 2020.10.12

2000年前后是陈淑霞个人风格发生变化的关键时期。这是因为90年代的陈淑霞更多的是从形式语言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创作,往往借助于西方的风格和图式,强调的是个人风格的演进和变异;而到了2000年前后,陈淑霞不但对自我的创作充满肯定,也对自己的生活充满自信。陈淑霞反复强调,“是对生活的感受迫使这种转变的发生”。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种转变是发自内心的,和画家此刻的生活体验是一致的。作为一位不知疲倦的创作者,陈淑霞总是以自己的创作作为自我生命的履历。2000年前后的画作,一部分着眼于生活化的叙述,体现了画家对现实的关切,但是画面中的单个形象开始被那些“快活着”的人物群像所替代,而随着画题的变化,色彩仿佛被画面的喜悦所传染,忽然之间鲜亮起来了,笔触的使用与色彩的跳跃也成了画面中引人入胜的“二重奏”,协调得如此相得益彰。另一部分作品是以“虚实两境”命名的系列,是在90年代“花”系列的基础上逐渐拓展出来的创作线索,但主体形象已经从“花”转换成了“水果”“杯子”,以更朴素简洁的方式去追索对画面纯粹结构的兴趣,而这一时期的画面也具有了某种明确的“抽离感”,画家对客观物象的刻画不再是对生活的现实叙事,不再是艺术家主观情感的激情投射,而是针对“虚实两境”而刻意强调的“之间”状态。“之间”,区别于“物”和“我”。它指的是一种自由的游移、一种莫名的情境、一种诗意的存在,这让人联想到中国唐宋时期的“禅画”。的确,陈淑霞作品中那些平行摆放的水果、杯子,与画僧法常的《墨柿图》有着近似的面貌,而在内质上它们或许也更为接近,都是力图脱离对外形的把握去追求本质性感悟。以此而论,陈淑霞“虚实两境”所代表的“回溯”姿态,并不仅仅是回到了“传统”,而是逐渐放弃西方式的形色结构,转而从中国文化传统中汲取精神养分的尝试。

2002年陈淑霞推出了她的“山水间”系列。如果说“虚实两境”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某种“回溯”的话,那么“山水间”所代表的创作则将这样的“回溯”阐发得更加明确。在《映日》《爱妻号》《风峰》《石雨》《天露》《明湖》《泛舟》《水性》等作品中,陈淑霞毫无顾忌地对中国传统山水进行大量借用。譬如,一些作品的构图就是元代倪瓒笔下的“一江两岸”式,“泛舟”的场景也让人联想到了元代的吴镇,坡岸树石的描写类似董源,而“平远”“深远”也是画家此刻笔下的法则。陈淑霞难道仅仅是在拷贝中国艺术的经典?抑或是说仅仅满足于用油彩来画中国画?当然不是。事实是中国艺术发展到了当下,“回归传统”既意味着不同的深意内涵,也意味着并非单纯而自由的行动,这让人联想到了T.S.艾略特关于诗学中历史意识与现实意识联系的相关描述—“传统,是具有广泛意义之物,它包含历史的意识,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熟知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也就是这一意识,使一个作家最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于是,当画家有意识地做出抉择之时,她的艺术就成了各种关于历史且涉及当下的思想之“比喻性”观念—不仅标示出彼此的形貌差异,更代表了彼此的文化差异,远远超出了绘画原有的含义。是故,陈淑霞针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回溯”恰恰是中国油画当代转型的案例之一,它不是针对西方的“文化策略”,也不是以抢救、维护和转化“传统文化”为宗旨目的,而是出于自我完善的主动选择,以及在不断探索、落实之后的欣喜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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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性,250×156cm,2006 ,布面油画

从90年代的“原色”出发,到“虚实两境”,再到“山水间”,陈淑霞完成了从自我精神不断投射的“物化”,到对“物”与“我”之间的游移不定,再至“山水间”刻意的“物”“我”不辨。“孰物孰我”即是物我同化,也就是天人合一,这是中国艺术创作的至高理想,也是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而陈淑霞,从来就不是一个好高骛远者,她只相信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接近所谓的终极目标,所以在2010年之后画家的创作即进入一个全新阶段。陈淑霞以“此在”为作品系列命名,强调这些创作反映的就是此刻的感受、体验、价值和意义。从表面上来看,“此在”系列延续了“山水间”的方向,也带有些许“虚实两境”的遗痕,但是陈淑霞似乎在“回溯”的力度上更为有力。画家对中国古代绘画形制的迷恋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譬如大尺幅的横构图作品令人联想到古代绘画中的“手卷”“横披”,成对的竖构图作品很接近于宋画中的“双拼挂轴”,还有那些可以折叠而立于一角的作品就是古代屏风的翻版。但是观众们千万不要被这些外在的形态所迷惑,因为陈淑霞在貌似的亦步亦趋之中呈现的不仅仅是对传统的某种刻意“还原”,而是基于这样的“还原”去展现针对传统的当代体验过程。通过自己的创作,陈淑霞将从“做底”到“绘画”再到“摆放”的过程完整展现出来,为此她大量保留了“做底”阶段的制作痕迹,大量保留了“绘画”过程中的流淌、覆盖、划痕等的细节,并将最终展示的方式也作为自己作品的一部分。事实是陈淑霞已经不太严格地把自己的创作等同于绘制作品,而将自身体验凝聚为作品的核心组成,由此观赏者看到的也不仅仅是作品本身,而是陈淑霞通过创作所展现出的针对文化传统的当代经验及其生命过程。此刻的陈淑霞总是感叹时间不够用而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创作,她把自己埋在材料堆里,在挥汗如雨中享受创作的过程。虽然陈淑霞的创作大多有着预定的“程序”和“目标”,但是她也时刻准备着“改弦易辙”,并在“迁想妙得”和“灵光乍现”之中产生“偶发的”或者“不确定”的效果。陈淑霞享受着这样的过程,在她看来传统从来就不是僵硬坚固的,当代也从来不是荒诞不经的,而只有在自我的创作以及生命的体验过程中两者的意义才能被充分确知。陈淑霞也将自我的创作过程与自我生命的体验过程合二为一,创作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停地去创作。唯有如此,陈淑霞才能用自己的双手去摩挲历史,用自己的心灵去熔铸当代。唯有如此,作为观赏者的我们才能真正走进陈淑霞的作品,阅读到她的心灵,并跟随她的脉搏一起跳动。

赵力

2015年3月于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