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步云先生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先生亲自筹划的《宋步云画集》已出版，令世人瞩目，令故人欣慰。画集包括中国画、水彩、油画三大部分，单以水彩而论，即显见大家风范。步云先生山东潍坊人，生于1910年。生前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是当代杰出的艺术家。先生早年留学日本攻油画，归国后任教于重庆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重庆国立艺专和北平国立艺专。重庆的雾和空气、嘉陵江景色，于战争年月加倍激发了青年画家致力于水彩的冲动。在渝期间，他先后举办6次个人水彩画展，轰动了重庆画坛。从此，水彩恰好成为其中国画与油画兼攻并举的中间环节，并从而自然形成步云水彩画的个性风貌。
赏步云水彩，感到视觉上强烈的冲击力。画集入选水彩55幅，可以看出先生越来越注重艺术的整体性——调式整体性、块面结构整体性、审美感受与传达的整体性。音响铿锵，节奏有力，气韵生动，在整体生命节奏中给人以特定情绪、心境的感染。
我独偏爱步云先生水彩，赏画之余，略记会心。
步云水彩调式，多取活泼的快板。仿佛越是快板调式，越能以传达艺术家跳荡活泼的心性。乱石、激流、飞瀑……自然成为快板调式的音符。如《乱石飞流》，色调沉冷而单纯，却能产生视觉冲击力；其力度主要发自于洗炼而准确、迅捷而跳荡的造型和运笔之中。他以实托虚，把握乱石间层层水流急湍、飞溅的节奏，水流用笔简率、精微，对立统一，这一整体性的把握相当成功。如果说，《天池冠桥》与《乱石飞流》相接近，妙在以简制繁、以静制动，以强烈的视知觉对比，获得自然生命力整体性的跃动；那么，以一艘大船为主体的《厦门渔户》，则是快板调式中以简取胜、最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幅。他以饱含橙红或熟赭色素的画笔画出的船身、桅杆与绳索，流溢着书法飞白的意趣，而这种意趣却跃动在水彩热烈温暖的色感和清明的透脱感之中，观之痛快淋漓，神有所畅，较之水墨画呈现的书法意趣，别有洞天。
步云水彩画视觉冲击力的又一要素，是色彩与色彩、“实空”与“虚空”的相互对比、映衬以至交流沟通。《静月潭》、《镜泊飞瀑》、《鼓浪屿》三幅，在色空对比、沟通上独具匠心，恰到好处，产生一种迥异于西方水彩画的东方韵味。一般地说，天空是实际空间，水则不是。天是实空，水是实体。而在中国画里，水常常作为美学的虚空来处理，获得特殊灵动的效果。《静月潭》是创造水的空境的绝妙图画。一片净水，在即兴落笔、落色的包围圈里，显得倍加静化与净化。不画月，不画月影，却以一片“虚空”引起月的联想，勾起人们心灵里的一片清静的月光世界。《镜泊飞瀑》完全让飞瀑水口与天空沟通，联成一片，虚空、实空合一，相互强化了视觉冲击力，成为步云画飞瀑特别精彩的一幅。《鼓浪屿》在处理虚、实空间的关系上，更为大胆、放手，不仅把水，而且把建筑群的白墙，乃至岸边舰船整个实体，都作为视觉艺术美学的 “虚空”来处理，不仅不使人觉得生硬牵强，反而大大强化了天海相泽，浑然一体，闪烁灵动的视觉感，在光、色、空白、空间错杂交结，互让互融的微妙关系之把握上，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视觉冲击力，若仅在色彩上挥霍、而少内在筋肉气骨，怕是难免力弱、韵少而色亏；但若将中国画讲究的骨法用笔、以线造型直接移植到水彩画里，又将与水彩画本身的特性发生矛盾，不全相融。步云水彩精当而成功地运用了“隐形勾勒法”——看似随意点去的线条，闪动、隐约在块面、明暗、色空交融的造型之中，如同山有盘骨，叶有脉胳，水有波纹，画中万象容涵着自身的血脉生命。有趣的是，这些富于动感充满生命力的隐形线条，是用特殊的笔——彩笔倒转的端头点划而成，其作用近似油画的刮刀；其效果则闪动着神秘的运动线，在“象罔”之间——有象之境与无象之境相通相应；自然自由地重叠、交错、纵横、顺逆；往复、穿插、滑动；意外地丰富了水彩语汇，深化了意境，活跃了画面的光感和气氛。《岳桦林》是“隐形勾勒法”运用精妙、达于极致的力作，或可视为油画《白皮松》的姐妹篇。
宋步云先生画路宽，在表现自然风光的同时，很早就是以水彩表现城市建筑的高手；也是擅长案上静物、蔬果、花卉的名家。一些常见的蔬果，如冬瓜、哈蜜瓜、西红柿、樱桃、葡萄，随手拈来，自成画境。60年代水彩力作“盘中蜜桃”，大约是后来因画桃而倍受人推崇的前奏。若按作画年代排列起来加以比较，他的早期水彩偏于状物、写景，画风端稳、丰实；晚年水彩则倾向抒情、写意，画风活泼、空灵。而在水彩语言、工具材料特性的掌握、技法的探索发挥上，越来越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使原本属于西画的水彩艺术东方化，获得一种独到的美学神韵。80年代的步云水彩画，具有很高的审美品格，大体包括北国风光；东海之滨到鼓浪屿两大系列，这是年逾七旬以后的老画家最后一次壮游南北、深入白山黑水和原始森林、走访海上渔村留下的灼热心迹。
半个多世纪，步云先生携笔挟纸，遍历大河上下，长城内外，临沧海，绝大漠，挥毫不倦，独辟新径，风貌卓然，自成一家，赋予油画、中国画、水彩以新的美学内涵和时代精神。他以治学治艺的专诚，超越了个人经历的不幸和人生坎坷，给后世留下一系列珍贵的艺术品。他那纯然泰然、热烈乐观的画作，延续着一位艺术家的生命存在，展示着他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钟情和向往。
“杰作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徐悲鸿大师对宋步云中年油画的赞语，作为对这位艺术家一生六十余年求索的概括和预测性评价，想必也是贴切的吧。
原载《美术》1993年第9期
[作者简介：孙美兰，1931年生于湖北武汉，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同年留校攻读造型艺术理论研究生。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