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线索上谈论艺术批评,我们很难从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找到其缘起,但从一种推断的角度出发,艺术批评与艺术应同步发生,当第一件我们称之为“艺术”的作品诞生时,或有专业的术语对其评介,或有大众的“品头论足”。不对这一学科作“考据学”式的分析,我们至少需要承认,在现代艺术发展为当代艺术的进程中,艺术批评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20世纪60年代,也就是西方当代艺术勃兴的时代,艺术批评的作者在艺术文化领域并不是一般的写作者,他们是艺术现场的阐释者,是艺术潮流的引领者,也几乎是艺术界的法官。战后美国兴起的抽象表现主义很快在西方艺术界形成聚力,纽约也取代巴黎成为了艺术的新中心,《艺术论坛》(Artforum)这一美国艺术批评界的重要刊物就诞生于此背景。虽然有不少画廊商业信息的刊发,但这并没有影响其艺术批评的独立态度,刊发的诸多文章都在当时引发激烈讨论,成为教材级读物并进入学院教育体系,比如迈克尔·弗莱德在《艺术与物性》中开启的针对极少主义艺术的批判,布莱恩·奥多尔蒂在《白立方之内:画廊空间的意识形态》中谈论经济、社会环境以及美学在画廊空间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W.J.T•米歇尔图像理论的核心概念“图像转向”也是在《艺术论坛》中首次提出。
近日,《白立方内外:当代艺术批评50年》由三联书店出版发行,精选收录文章29篇,构成《艺术论坛》50年(1963-2003年)的思想集锦。这是这本最具影响力的艺术杂志在中文语境的首次集中呈现,也是《艺术论坛》中文网站的补充与延伸。援引主编安静(Lee Ambrozy)的序言,这是一本文集与工具书的合体,既是历史文献,亦是一部20世纪下半叶欧美当代艺术及艺术批评与理论的发展简史。2017年9月28日,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当代艺术的内与外”学术讨论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宋晓霞、《白立方内外》主编安静、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副馆长王春辰、《艺术论坛》中文网资深编辑杨北辰围绕着语言、写作与译介以及当代艺术批评的方法与现状等话题展开讨论,试图开启对于“艺术批评”多重维度的再次反思。
《艺术论坛》杂志可谓代表着从现代走向当代的艺术批评的荣光,但近二十年来一些新的情况正在悄然发生。随着市场和艺术展览的兴盛,策展人开始取代批评家成为当代艺术场域的核心人物,虽然二者在身份构成上存在一定的重合维度。此外,与当代艺术平行发生的是视觉文化的兴起,图像以及“观看”成为文化的核心,书写无可避免的呈衰退趋势,网络的普及也在某种程度上加剧着读者对于文化、艺术“去引导”式的自我解读,甚至艺术批评是否已死亦被提上了人们的讨论日程。
这种随视觉时代发生的微妙变化在写作、阅读风格上体现为对评判式风格的淡漠,以及对叙述性写作的青睐。当代艺术的反权威、反中心主义的特质,自然与制造权威的批评发生冲撞,但在全球视觉文化的大背景下也激发出一些新的可能。就我们身处其中的中国当代艺术而言,作为当代艺术全球化的产物,其从意识形态浓郁的现实主义转为对于当代性问题的探索,西方的艺术批评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桥梁作用。中国本土的艺术批评发展至今亦形成一个涵盖期刊、论文、杂志、网络、论坛、自媒体的综合体,催生出大量的写作者及文本。为展览开幕撰写前言是当代艺术最“时兴”同时也最受诟病的批评形式,据统计,刚过去的2016年在中国就有3780多个当代艺术展览开幕,这种盛况却难以掩盖这种“文体”缺乏独立态度、语言文字矫揉造作等通病。即便如此,哲学家汪民安仍认为现在的艺术批评替代了三十年前的文学批评,并构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写作场域。于全球视野下讨论当代艺术批评,便与《艺术论坛》以中文汇本形式来到中国语境一样,面临着“翻译”以及理解的问题。《艺术论坛》的中译所面临的历史观感和文化情景,亦是当代艺术自身“内与外”问题的写照。在构建中国文化的历史中有着多次翻译高峰,比如佛教的介入,就当代艺术而言,曾经的译介是接受现代性的一个镜像,而当下则是重新塑造自我、完成自我确认的过程。
本书冠以“白立方内外”之名,一方面提示着关于当代艺术的批评不仅是一个“内部”现象,而是与诸多文化维度相关;而中文版的出版,亦暗示着在当代语境下“内”与“外”已不再重要,甚至需要我们拆掉内外之间的“隔板”,消解全球化语境下的边界,以全方位的视角审视正在发生的问题。
本书在编写上采用时间顺序,这便于清晰的了解不同时期的讨论焦点和学术关照,同时也看到同一理论观点在不同时期的发展线索,以及当代艺术领域不同时期批评写作的风格特征。翻开目录能清晰的观察到关于1960年代以来各种艺术风格和流派的讨论,诸如波普艺术、偶发艺术、观念艺术、大地艺术;随后艺术批评便开始逾越艺术本身,将社会政治、经济、其他人文学科与视觉文化领域的话题纳入自身的涉猎范畴。白立方的内与外以及边界问题,在当代艺术批评领域越来越不成为一种限定,而是处于逐渐扩大、模糊与交融的状态。从写作风格上来说, 不同于传统的艺术批评写作逐渐登场,比如托马斯·麦克埃维约颇具叙事性和描叙性的《医生律师印第安酋长》,而鲍德里亚的《星形的美国》则是通过旅行的观感,用诗歌般的文字表达出他对于“超真实美国”的深刻分析与解读。有人认为这与《艺术论坛》创始人雷德尔1971年离任并转向《十月》杂志有关,自此《艺术论坛》偏离批评轨道,滑向大众阅读趣味。当然,这事实上回应了全球化时代当代艺术创作与批评的地理文化边界的消解,正如本书收录的最后一篇文章的主题:“边界问题:全球主义标志下的艺术世界”。当代艺术可以是直接感性的,亦可以是委婉费解、难以言表的,因此当代艺术便需要不断的阐释与批评。
丹托有言:“艺术世界与真实世界并无二致”,艺术世界必须随时代而变,那作为艺术世界一部分的当代艺术批评也必须与这个变化着的真实世界保持着观念和语言的同步。
文/张文志
图/胡思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