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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心尖尖的泥巴,拉话话的魂——刘士铭雕塑艺术展”筹备散记

时间: 2019.12.8

2019年12月1日,北京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又赶上周末,最适合出游或看展。不过中央美院小营校区的刘士铭雕塑艺术馆内,工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这种叮叮咣咣的施工场面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下午两点,“刘士铭雕塑艺术展”的工作人员齐聚,并邀来几位媒体人,一起探班布展情况。展览将于12月13日正式开幕,这是刘士铭的儿子刘伟专门看过的好日子。刘伟的重视可以理解,因为此次展览既是中央美术学院刘士铭雕塑艺术馆的开馆展,也显示出学院对传统与本土经验雕塑作法的关心,整个项目由著名雕塑家王少军教授担当学术主持,各方面都很期待。事实上,此次展览从年初就开始策划,原计划在今年十月份举办。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由于央美小营小区的改造计划延期,展览也推到了十二月。一下子推迟了两个多月,使原本比较紧张的筹备工作变得宽松不少,从家属到策展人都在琢磨,是不是可以调整调整方案,做出一个更理想的展览。

这里的“理想”主要有几重考虑:一是在圈里圈外,知道刘士铭的人实在不多,既然成立了刘士铭雕塑艺术馆,此次又是开馆展,自然想让更多的人深入地了解老头儿;二是刘士铭的陶塑非常接地气,有一股浓浓的泥土气息,与“高大上”的现代美术馆环境总有些格格不入,若能营造出一个符合刘士铭雕塑气质的展览空间就再好不过了;三是近年来老先生的展览越来越多,办着办着就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套路,策展团队也想借这次展览破一破这些模式,给观众带来一些新鲜的感受。

说到展览,还是要先说说主角儿刘士铭——一个平凡而又传奇的老头儿。1926年,刘士铭生于天津。说来他的家境不错,父亲是留学美国的铁路机械工程师,收入高,修养好,有派头。不过刘家兄弟姐妹七人,有三个身患疾病,刘士铭也从小患有腿疾。1946年,作为徐悲鸿主持招生的第一批学生,刘士铭考进了北平艺专学习雕塑。他毕业时,新中国已经成立,北平艺专刚刚更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因此,他的毕业证书很珍贵,上面有四个人的签名——院长徐悲鸿、教务长吴作人、副教务长王朝闻、雕塑系主任王临乙,今天都是20世纪美术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刘士铭的业务能力一直不错,毕业作品《丈量土地》就拿过学校的“红五月”展览一等奖,还被送到布拉格去展览。后来他留校做助教,参加过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工作,再后来调到了新成立的中国雕塑工厂,专职搞创作。1958年,他的雕塑《劈山引水》被苏联专家克林杜霍夫选中,作为“七一”献礼作品,安放在了中山公园的保卫和平坊门前。《劈山引水》还被《人民日报》登载,并送往苏联展览,堪称刘士铭的成名作。要是一直留在北京,他大概也会像老同学钱绍武一样,成为享誉全国的雕塑名家。然而,刘士铭的特别之处恰恰在于不走寻常路。1961年,为了理想,也为了爱情,他申请到河南工作。这一去不要紧,谁成想下乡容易回京难,刘士铭一直在河南、河北工作了十几年,直到1974年才因腿疾提前退休回京。回北京后,他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做了七年“临时工”,主要做文物复制工作。十几年的基层生活经历,加上七年的传统文物滋养,使刘士铭对雕塑创作产生了新的认识,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玩泥巴”风格。1980年,刘士铭调回母校中央美院工作,本来是要给学生上课,但他那套“捏泥人”的办法早已不适合学院教学的要求,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做创作。2010年,刘士铭安详辞世,直到病重卧床的前几年,他还一直放不下手中的泥巴。

纵观刘士铭的一生,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我们今天值得回顾、重新认识的老头儿,不是因为他的中央美院科班出身,也不是因为他早年创作的几件代表作品,而是因为他从八十年代开启的与学院雕塑不同的“玩泥巴”风格。一言以蔽之,我们看重的是刘士铭雕塑里的接地气、有趣味、有温情,是那股浓浓的“土味儿”。展览的策划方案和展场的搭建目标正是从刘士铭这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出发的。单是在展览题目的推敲上,策展人曹庆晖就着实花了一番工夫。类似“铭心的泥巴”等题目也曾作为备选,但总觉得差了一点东西。几番周折,最终敲定了现在使用的“戳心尖尖的泥巴 拉话话的魂”。题目刚确定时,包括家属刘伟在内的好几个人都断错了句,甚至一度以为是策展人写了错别字。不过与刚开始的拗口相反,时间越长,大家越觉得这个题目好,特别是了解刘士铭创作的人。归根结底,还是味道对了。曹庆晖老师是山西人,题目里的“心尖尖”“拉话话”这样的叠字用法也是山西方言中常见的。而这种北方民间的“土话”又正好与刘士铭雕塑的气质合上了拍,所以题目就地道了,展览就有了魂儿。说实话,这么长的展览题目并不多见,也算是策展人有意对习以为常的两字、四字题目的一种突破吧!同样基于刘士铭整体雕塑面貌的把握,这次展览中,他早年的《丈量土地》和《劈山引水》两件代表作并未被刻意彰显,而是作为刘士铭整个雕塑历程上的一个节点来呈现。《劈山引水》的大型雕塑也被放在了户外,避免与展厅内部的环境相冲突。在展览结构上,策展人在一楼梳理出了“扳动光景的渡船”“箍在心头的土院”“平凡世界的草民”“爱屋及乌的情思”几个板块,主要呈现刘士铭的渡船、土院、百姓、亲情几类主要题材的作品。这当然不能涵盖刘士铭的所有雕塑,但却最直接地戳中了艺术家的核心关切。其他题材的作品,则放在二楼供观众细细品味。

在展览环境上,客观的场馆条件为作品呈现带来了不小的挑战,“逼”着团队不得不去想办法。刘士铭雕塑艺术馆是一个两层的筒形空间,上头是穹隆玻璃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罗马的万神庙式建筑,天然地带有一种压迫感和神圣性。刘士铭的作品多为陶塑,体量普遍不大,在这样的场馆里展出,作品很容易被空间给“吃掉”。另一个限制条件是,从一楼上二楼的通道只有一部小电梯,给参观带来极大不便。这就让二楼的展厅变得有些鸡肋——不用,一楼的面积不够;用,就得解决好实际的参观问题。面对场地的客观条件,摆在眼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将就着用,作品怎么着都能摆;要么来个大改造,把这个圆筒建筑变成适合呈现刘士铭雕塑的新空间。展览团队的选择是不将就。

设计师习晓瑾接触刘士铭的作品已经有些年头,和老头儿的东西是“老相识”。基于这种熟悉,他提出以刘士铭的土院作品作为元素,在一楼的展厅里搭出一个小院,这样既符合刘老的雕塑气质,又能够打破原有的展厅限制,可谓一举两得。说是小院,但真做起来工程量却不可小视。整个施工,先用钢架搭出大结构,然后再上木板,木板外面还得加一层铁丝网,最后再上一层石膏模拟出泥巴的质感,以追求土院的原汁原味。与此同时,一楼展厅里做出了若干个不规则的池子,里头填上起起伏伏的沙子,这是展厅里的新展台——渡船和土院作品正是要放在沙池里展出。这个思路还是基于作品本身的考虑,一方面沙子与陶塑的质感是统一的,另一方面,沙池的起伏又让人联想到水波与土坡的意象,与船和土院的题材正相契合。配合整个展厅环境,两个圆形大玻璃窗也被遮挡、改造,制造出日月的意象,进一步强化了整个展厅的整体氛围。

从一楼上二楼,为了解决参观不便的问题,设计师大胆地在土院外搭起了一部楼梯,直接连通了两层展厅。便利性问题解决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更大的难题——二楼的展厅要怎么利用?这个问题困扰了包括策展人曹庆晖在内的整个团队很长时间。从观众心理来考虑,一个人在经过一楼的沉浸式观展体验后,兴趣和情感都被调动了起来。这时,一个长长的四折楼梯摆在眼前,爬上几十级台阶后,人的期待值肯定会进一步提高。如果依然延续一楼的“土味”路线,观众很可能出现审美疲劳,甚至产生心理落差。因此,二楼的感觉一定要让观众意想不到,在一楼的基础上做进一步升华。碰头会上,曾就这一问题做过反复讨论,但方案始终难以让人满意。就在讨论陷入困境时,峰回路转,策展人灵光乍现,提出用“物”的概念作为二楼的题眼。对于生来患有腿疾的刘士铭来说,他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便是行路的工具,越到晚年越是如此,于是这“物”的概念便有了实在的落脚点——刘士铭的三轮车和双拐。对于艺术家刘士铭而言,作品无疑是他的生命;而对于普通人刘士铭而言,三轮车和双拐也已然嵌入了他的人生。要真正理解刘士铭,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为了强化展览效果,策展人特别提出在二楼的核心位置架起一座展示台。天窗的大部分也被遮挡,只留一束天光照在三轮车上,与展厅射灯相配合,营造出一种庄严的神圣气氛。曹庆晖老师不无得意地说,这个三轮车很“杜尚”。是的,三轮车不仅很“杜尚”,而且很有温度。

总而言之,从进入展厅的那一刻起,观众就被带入了刘士铭的艺术世界。依次看过长江、黄河上的渔民生活,河南、山西的土院风貌,拉车、摆摊、崩爆米花的人间百态,最后再感受亲情的温暖与慰藉,仿佛度过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一天,又仿佛经历了芸芸众生平凡满足的一生。当观众拾阶而上,来到二楼,回眸的瞬间,三轮车和双拐的震撼让展览再次升华。而后,环绕展厅一周,细细品味刘士铭的其他作品,情绪渐渐归于平静。最后,在刘士铭朴素而又乐观的身后嘱托中展览戛然而止。

几个月的展览筹备工作,从策展人到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着实不易,就连一直在美国忙着刘士铭巡展的刘伟也是各种放心不下。好在过程虽有曲折,结果却让人期待。相信所有的不容易都将在12月13号开幕那天化为观众的惊喜。彼时,展览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可以安心说一句:“我们为老头儿办了个像样的展览!”

文/宋金明 中国艺术研究院在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