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皲裂如熏烧般的边缘,中心描摹浅淡的各式花色的扑克牌,大面积的留白以及精致的尺幅,在亚洲艺术中心的展览现场,陈淑霞2020年的新作《好牌》系列被置于展厅一角。与一旁高达四米多的《后山》以及色彩明丽《三绿》、《丽珠》等相比,在形式、色彩及尺幅上,《好牌》在众多作品中并不那么引人注目,但其却是陈淑霞在2020年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对世界和生活的思考。随着疫情对世界的重新“洗牌”,对每个人生活方式的改变,2020年的陈淑霞开始探索转变日常生活中谨言慎行、患得患失的状态,开始更多地尝试凭“直觉”做事。
“好牌”展览现场
好牌-大王 36×56cm 布面油画 2020
好牌-小王 36×56cm 布面油画 2020
创作
闲人 布面油画 110×80cm 2009
三杯 布面油画 140×220cm 2010
花洒 布面油画 210×360cm 2011
陈淑霞的创作似乎一直蕴藏着一种隐匿的“矛盾”,而艺术家使其和谐于画面的表达中。这种“矛盾”或许来源于在80年代强调现实主义精神和写实主义方法的学院派体系下成长起来的她,同时也接受到了现代主义运动的洗礼。在两种思潮的激烈对冲中,陈淑霞选择转向了一条靠近了中国传统绘画精神的道路,并在漫长的岁月中,对油画与中国画这两种媒介的融合与相互成就的可能性进行着一往而深的探索。
这种“矛盾”又或许源于陈淑霞审视社会发展、科技进步而带来的焦虑与清醒,又或许植根于她对自我在社会中的身份与位置,以及行事方式的思考与反馈。而当这种复杂的“矛盾感”被传递到画面时,空寂的构图与用笔、色彩的叠加与蔓延,画面边缘的模糊,一切的表达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飘渺的薄纱,观者接受到的则是一种似有还无的怅然若失之感。诗人西川将陈淑霞画面中不论“此处”或是“别处”的生活,诗意地总结为:“既是此时此刻的,又是远在天边的。”这种复杂的矛盾感,亦让每一个忽略艺术家挖掘出的生活碎片的观者能够触摸到近在眼前的熟悉,而又有着陌生的新鲜感。
文山之一 布面油画 272×122cm 2014
后山 布面油画 472×116cm×3 2019
满目 布面油画 34×56cm 2019
在近年来的创作中,从人、物的描绘转向山水自然以及纯粹的色彩,陈淑霞的创作愈发趋于抽象,画面中的叙事性也在逐渐消解。谈到弱化叙事性,陈淑霞坦言,不论抽象或是具象的叙事性交代,都会使自己陷入到一个无形的深渊当中无法自拔,而艺术表达跟科技较真则会忘掉艺术的初衷,抽象的表达往往能代表着更多未知。对于陈淑霞而言,她最担心的是在创作中给出“标准答案”,因为那一定与艺术创作相悖。而抽象的表达,则在创作中给予了她更多直觉性选择的可能。
边缘
“什么样的情绪可以滞留在被忽略的地方,堆积在几近画外的边界,局促、枯竭还要收留着飘忽的神色,那些欲望和克制,拥挤在这狭小的边缘,几乎透不过气来。无奈之下,是意欲给起伏的内心找到安身之所,又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从陈淑霞2019年《边际》的自述中,不难看出画面的“边缘”堆积着艺术家压抑着的情感,控制着的欲望,茫然和恐惧,而诸多杂念,则在执起画笔时,顺着画面与色彩,四散流淌,而最终收敛于画面边缘,是一种控制的姿态。至《月食》(2014)、《中置》(2015)、《毛边儿》(2015)等作品时,画面中心的描绘已日趋简洁抽象,边缘则在画面中占据着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从中心到边缘之间大面积的留白,似乎在暗示着情绪从中心的汹涌至边缘的压抑过程中的空白与茫然。堆积在画面四周的种种杂念,仿佛随时要冲破画面,延伸至现实空间中。
视窗 布面油画 28×33cm 2014
片 布面油画 28×33cm 2014
皲裂、叠加、熏烧的质感,鲁虹在论及陈淑霞近作对边缘的处理时,认为这种“类似于堆积和熏烧的视觉效果,总会让人联想起那些饱经沧桑的历史文物。”陈淑霞对画面的边缘的关注,最初源于她在创作中对“边界”概念的思考。当绘画的语言和意识延展到画面之外而所能衍生出的表达与可能,这对陈淑霞来说更为吸引和动人。她热爱着这种无法界定、虚幻而无法言说的工作状态。事实上,在陈淑霞的早期创作中,虽然还未出现皲裂、叠加、熏烧等质感,然而在画面中已经可以窥见她对边缘的小心而谨慎的处理。
而不知从何时起,陈淑霞绘画的“边缘”似乎成为了她的一张“名片”,也是评论家评述、媒体采访无法绕开的一个话题。当艺讯网再度问及画面边缘的处理时,陈淑霞谨慎而略带苦恼地表示了自己的担忧:“我会对别人视我的画面为刻意强调这些形式语言而感到一些不安,因为寻找语言形式,追求画面处理,不是我的初衷。”在陈淑霞眼中,热爱的、吸引着自己的事物则要长久地、投入地去做去研究,哪怕有时会因情感投入而不自觉坠入到个人的小情怀中,因为在她看来,表达心性是艺术家最为重要的特质。
丽珠 整体及局部 48×48cm 2015 布面油画
深兰 整体及局部 布面油画 48×48cm 2015
身份
在艺术家的身份外,生活中的陈淑霞是央美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的老师,是妻子,也是母亲。在诸多复杂的身份切换中,陈淑霞一直试图在她的作品中构建着一种疏离而隐匿的态度。在同一批的女性艺术家中,陈淑霞无疑是坚韧而温厚的。她在回望自己的创作脉络时,曾一度将自己的内心刻意地安置于画面边缘去冷静,远离亢奋而去寻求客观,这在陈淑霞看来,是自我观照的一个重要节点。
虽被纳入“女性艺术家”之列,陈淑霞却似乎一直对这个身份保持着一种客观而冷静的距离,她并不沉溺于这个标签而声嘶力竭地呐喊,而是长久地继续着自己的细腻视角与表达,放任内心和生活的点滴对话私语。她是不止一次地强调,作为一个艺术家,首先是艺术表达而其次才是性别,当然,她不否认女性特有的细腻也许会影响到自己创作的思考和方向,而观者也确实能透过画面直接地接收到她的对生活的情感,从而生发出自己瑰丽的想象。
《边际》一文中,陈淑霞说:“很佩服一个人能保持一个姿势地过自己的生活,比如怎样穿衣、怎样讲话都有定数一样……感动少了惊奇,都融入生活的流水账里。”生活中的陈淑霞秉承着这样的态度,而在创作中,她亦不在巨变的时代中随波逐流地探讨着宏伟的命题与关系,但却长年累月地从生活的记忆中诉说时代和当下。于陈淑霞而言,经营着眼前的一方承载着此间风景的画布,即是创作在当下,即是生活在当下。
好牌-黑桃A 布面油画 56×36cm 2020
好牌-黑桃K 布面油画 56×36cm 2020
好牌-方块J 布面油画 56×36cm 2020
2020年,《好牌》展厅现场,比之以往埋藏于色彩与构图下的悲伤、虚无与矛盾,陈淑霞的新作更多的似乎在表达一份释然与豁达:试着忘掉生活中的谨言慎行,试着享受偶尔凭着直觉做决定,也试着不去考虑规则和胜算,而相信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副“好牌”。
艺讯网专访陈淑霞
艺术家陈淑霞在“好牌”展览现场
艺讯网:陈老师您好,恭喜您新展开幕。首先能否简单谈谈此次展览的主题以及《好牌》这一系列作品的创作背景及初衷?
陈淑霞:其实,这次展览的名字取名为“好牌”也是个偶然,最开始并没有想太多。总觉得时代背景下,我们可做选择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所以我们会对将要做的事情斤斤计较,计算因果得失。我们在日常的生活当中须谨言慎行,生怕一手好牌打成了臭牌。就我个人的状态来说,这一段时间更多的是凭直觉做事情,手上有牌出牌的那一刹那可能就是下意识的。这一过程能在思考中建立也算是种享受吧。这次的展览是继去年艺术长沙美仑美术馆个展之后的一次个展。疫情对于社会、经济以及国际关系都带来了空前的影响,甚至我们的生活习性都要重新调整,可以说是一次重新洗牌。我是觉得一定要相信握在自己手上的就是好牌,才能有信心地出牌。是否按规则出牌,有多少胜算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出“牌”的过程中所享受到的快乐。
“好牌”展览现场
艺讯网:此次展览中呈现的新作品和您之前的作品之间,有什么样的延续性吗?您关注的命题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陈淑霞:其实我所关注和所谓命题一直还是有连续性的,虽然我个人觉得前后的思考有差异或者替换,但是在外人看来,可能还是一个系列的思考。比如从最早的“原色”开始,一直到去年在艺术长沙的展览“边际”,这一大段时间从主题的方向上,一直是想把内心放到边缘,我觉得被冷落的边缘可能会让心平静下来,远离了亢奋和追求也许才能客观,才能让自己不是做事情踮着脚尖“犯够”的样子。现在看来回望过去只是找到了节点而已,并不意味着要把自己梳理成之所以如此,才是今天必然的个人膨胀的逻辑。
艺讯网:这次展出的作品中能明显地看到您对画面边缘的小心处理,有一层层的皲裂、剥落等效果呈现,这也和画面中间舒缓而诗意的留白产生了视觉对比。这种视觉语言在您创作时对应心理感受是怎样的?这样处理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陈淑霞:在完成这一系列作品当中,比如像你刚才说的注重边缘的处理,皲裂或剥落等边缘处理方式,会不自然地将这些旁落的地方替代了中心关注部分。其实我也有些担忧,我会对别人视我的画面为刻意强调这些形式语言而感到一些不安,因为寻找语言形式,追求画面处理,不是我的初衷。我希望坦然的面对和处理自然和个人内心的关系。表达心性是艺术家最为重要的,但是我们会在情感投入当中不自觉地坠入到个人的小情怀里,或者过分关注外界对自己的评价。边缘的处理可能源于我对创作思考的边界概念,绘画的意识能延展到画外比规定范围内的刻画更打动我,吸引我。那种无法标识界定的,虚幻的,无法言状的工作状态是我喜欢享受、喜欢追求的。
袭人 布面油画 70×202cm 2019
袭人(局部) 布面油画 70×202cm 2019
艺讯网:您近年来的创作似乎越来越抽象了,叙事性也越来越弱,这样的处理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想传达些什么?
陈淑霞:是的,也可以理解为越来越抽象画面也越来越缺少叙事性。我虽然不反对画面的叙事性,但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还是希望削弱这种叙事性的表达,因为我觉得在画面中,无论是具象的质感还是情节的描述,这些带有叙事性的交代都会使自己陷入到一个无形的深渊当中无法自拔。在越努力越觉得不够的技术锤炼中误入到了一条难以告慰自己的路。艺术表达跟科技较真会把艺术的初衷忘掉了。这个话题,其实中国古代画家早已经解决了,那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名言很能解释这个道理。抽象性的表达会有很多未知的东西,就绘画而言我最担心的就是答案直接出现在你面前,我觉得只要是标准答案就是与艺术创造相悖,这个道理就是这么强硬。
艺讯网:在您一直以来的创作中,我们都能看到您在用油画的方式呈现一些中国水墨画中的意境与情感。在这个过程中,您对这两种媒介的探索有了什么新的感受与体会吗,有遇到过限制或者说瓶颈吗?
陈淑霞:我们往往容易陷入一种误区,就是把绘画的方式,绘画的媒材看得过重,看得比情怀要重要很多。我们对待画种的区分也是从初学时候就已经制定好方向的,逐渐,乐趣也就蕴含在这些技术配给上了。中国传统绘画以特定的材料表达情怀,更多要表述的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从我个人的好恶来说我更欣赏古人看待世界的方式,至于选择哪样的方式表达并不重要。用油画的方式表达传统的意境,无外乎就是把自己的情怀穿越到古代来看待今天的世界,面对今天,还有多少可以从容的地方,还有多少可以诗兴的表白。
笔洗 布面油画 32×61cm 2019
三绿 布面油画 80×110cm 2014
艺讯网:2020年对整个世界和每个人来说都是极为特殊的一年。而这一年我们也见到了太多反映疫情相关、社会当下境遇等宏大主题探讨的作品及展览。在危机与动乱中,您如何看待艺术的功能与意义?
陈淑霞:我不反对重大事件的主题性创作或者宏大的题材来表达人们的关注,就我个人来说,艺术表达主要是靠感染力和能够带来感染力的动力,感动。疫情期间,我真的很感动,也很感恩,只是自己的科研能力也就是画画。世界上未知的东西太多,如何表达一个人的心性,不是简单的号召和鼓动。当现实挑战了我们所有人的认知的时候,当所有的都被按下暂停键后,我们是如此的脆弱,太多的不确定性在等待着我们。对于自己,无论情绪怎样,画画是最好的药方。
艺讯网:近一两年来,国内引进了不少的西方重要女性艺术家的展览,譬如路易斯·布尔乔亚,妮基·圣法勒,莎拉·卢卡斯等,都引发了不小的关注,且也让更多普通观众开始了解西方语境中的“女性艺术家”及其作品。这种趋势或者说现象,会对本土的女性艺术家在创作或者与观众的交流中产生一些改变或影响吗?
陈淑霞:你提到的这几位艺术家的作品,我都非常的喜欢,作为一个艺术家,首先是艺术表达其次才是男性或者女性,当然女性特有的细腻也许会影响到自己创作的思考和方向。就我个人来说能够体会到的是与我的生活紧密相关的感受力,这种感受力除了来自于性别以外,更多的是来自于人性的思考,我们要活着,要讨生存,在社会当中个人的属性是放大还是局限,我们有多少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我们对不住这个世界吗?有时很多悲观的情绪或许是潜藏在我的华丽的颜色背后,令人不快。但我觉得,人就是这样,艺术家这方面会更加敏感。
花季 布面油画 73×204cm 2020
只言No.2 布面油画 20×23cm 2019
只言No.8 布面油画 20×23cm 2019
艺讯网:在艺术家的身份外,您也在美院从事艺术教育工作,在当下这个浮躁而混乱的节点,您是否能够给艺术相关专业的学生、年轻的艺术家一些建议?
陈淑霞:看到一些年轻艺术家非常有才情的作品,从心里喜欢,只是希望这个时代能多给创造留有空间,经验固然重要,但是过多地强调经验的意义就自然少了创造的可能,多些自我,多些不按套路出牌,创作的环境才会更好。同时,一些急功近利赶作业的东西也就自然地被忽略了。
“好牌”展览开幕 嘉宾合影
采访、撰文|周纬萌
图片致谢亚洲艺术中心
参考文献:
1. 殷双喜,《子夜风清——陈淑霞的原色》,2006。
2. 冀少峰,《色欲——读陈淑霞的画》,《边·际》展览画册,2019。
3. 朱青生,《忘形——评陈淑霞的画》,《边·际》展览画册,2015。
4. 陈淑霞,《边际》,《边·际》展览画册,2019。
5.《好牌》展览资料,亚洲艺术中心,2020。
“好牌” 陈淑霞作品展
展览时间:2020.08.15-2020.10.11
展览地点:亚洲艺术中心(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