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窑博物馆位于江西景德镇历史街区的中心,毗邻明清御窑遗址,遗址星星点点散落在建筑周围。由古至今“陶瓷”已然注入了这座古镇的文化血脉,“景德镇的瓷窑,保存着与这座城市的生命不可切割的记忆温度——旧时孩童在冬天上学途中,会从路过的瓷窑上捡一块滚热的压窑砖塞进书包抱在怀中,凭借这块砖带给他的温度,捱过半日寒冬。夏季,歇窑期间,砖窑所散发的湿冷空气更是孩童玩耍,年轻人交往、老人纳凉的好去处。”朴素真切的故事引人入胜,画面感立马显现,这些生活细节也奠定了人们走进这座博物馆的基础情感。
历时筹备5年之久的御窑博物馆于近期正式开放,同期开幕展“蜕变——中央美院当代四大家作品联展”也在2020年9月19日正式举办。展览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任总策展人,知名建筑学者、评论家周榕任策展人,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与艺术史学者王明贤任学术主持,参展艺术家为徐冰、隋建国、刘小东、朱锫。
“沐浴千年窑火,升腾时代光华。”范院长在前言中表示:“由朱锫先生设计的景德镇御窑博物馆落成开馆,这为‘千年瓷都’景德镇增添了崭新的文化地标,也为世界当代建筑景观增添了别具中国文化特色和充满当代创造智慧的杰出作品。”
可以说,“蜕变”不仅是展览主题,从更深层次的角度来解读,它意在挖掘从建筑本体、展览、艺术家及作品、参与人群、城市、历史等在内的整体文化事件内,诸多要素间相互关系的动态变化倾向。正如总策展人范迪安院长在开幕式上提到的:“‘蜕变’二字的含义,既有‘形’的改变,更有‘质’的变化。中国陶瓷艺术正是在窑火的淬炼之下,形成了蜕变,中国当代艺术的产生和发展也是如此。”
前厅及序厅 ©是然建筑摄影
由此,理解“蜕变”(Transformation)这一概念的三个基本角度浮现:一是御窑博物馆的设计与景德镇独特城市文化之间的有怎样的联系?经由载体转换会得到什么样的全新人文体验?二是四位功底扎实、创作观念不断更新的重要艺术家,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艺术“蜕变”路径,而他们本次的加入又能与该馆产生什么特殊效应?三是在人文建筑和艺术效应、城市环境要素共同作用之下,是否能激活“古镇”新生态能?又会为中国建筑师们持续注力的“古代文明和现代建筑关系转换”实践方法带来什么样的启示?
场所精神与文脉更新:御窑博物馆建筑
基于问题的铺垫,建筑物便从具体的功能空间延伸到了更深层的文化符号含义。这就是说,从某种角度来看,建筑物本身的实体意义是有限的,人的加入促成了全部的体验过程,对于“人”作为核心,是设计的起点和关键。建筑师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的评论指出这种特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将建筑视为一个载体,使其能够在不同的事物和时空中创造连接、建立联系。”建筑成为人文精神和文脉载体,在解析中升华了其象征意义。
建筑周围散落的古窑遗址 ©艺讯网现场拍摄
在谈到该建筑的概念特质时,朱锫回忆起数次探访景德镇、为建筑创作找寻灵感时的体会,这座“因窑而生,因瓷而盛”的城镇因为人的劳作和生活方式得来基本的城市形制,“瓷窑、作坊、居住三位一体构成了城市的基本单元,”如要把握不同的体会,并以现代人的眼光、现代建筑的方式呈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水土风情和人文理想是展开本次创造构建的契机,他理解为“断壁残垣的老窑遗址,这些薪火相传的不灭记忆,是御窑博物馆自然而然的源泉。 ”
徐家窑修复现场 ©朱锫建筑事务所
历史在古今之间宛然流转的过程难以用语言言明,却极度考察建筑师的观察方式和捕捉能力。由此,建筑的几个要点是值得关注和推敲的。
其一,踏着沙沙作响的碎石子可穿过遗址公园,由远及近便能看到建筑周围环水围绕,好似漂浮,微风徐徐,水面低矮山石灵动,雨来之际,波光粼粼,画面开始活泼起来。8座体量各异、砖拱结构沿南北轴分布,在统一的形态之中展现细微差异,“它们若近若离,萧萧如落木,营造出轻松、偶然、手工、自然的氛围,”此时从听觉、视觉、触觉的共鸣开始,建筑渐渐将观众引入“窑、瓷、人同源的博物馆经验之旅”。
(内外部观看)拱券结构 ©是然建筑摄影
其二,有关御窑博物馆的主体拱券结构引发了诸多学者和建筑师的讨论,“Architecture(建筑)”的开头词源“arch”(拱/弓形)点明了该结构在西方语境中的重要价值,罗马式建筑向来重视拱券的使用,承重且拓展空间也作遮挡避风雨等功能之用。但据悉建筑以御窑场所为基点,取古窑券拱的意象而来,古时御窑拱券不用脚手架铺陈,而是直接搭建,利用砖的收缝和重力作用完成。御窑博物馆明显带有中国历史印迹的,不过出于现代建筑要求和多方考虑,该券拱中间由坚固的混凝土作为支撑,内外表面均贴有特质的烧砖,一部分的窑砖来自历史遗留收集,部分还可见多重烧制表皮出现的瓷化光亮。砖的使用指向了对材料“蜕变”的意向,窑砖本身火烧而得,长久使用“达到一定生命周期,蓄热性能衰减后窑砖被从窑炉上替换下来,又可以成为修建居住建筑的材料”,这无疑是居民的一种智慧,也显现出循环生态的特性。
回收的窑砖 ©朱锫建筑事务所
其三,建筑区别于一般的现代博物馆建筑,当建筑师们选择溯源历史的同时自省内观时,极具东方美学特质的“藏、息、修、游”概念给予了巨大的能量。因此空间的错落穿插关系成为实现这四个关键词的表现形式,也令朱锫教授一直提到的“游走和行走”变得流畅、自由、有所期待。
楼梯和拱券缝隙的光 ©艺讯网现场拍摄
报告厅墙的边侧曲线光缝和左侧直线光缝©是然建筑摄影
博物馆建筑分为地上、地下两层,门厅位于地上层,拱券的通透也为多向入口提供了选择。同时,团队在这之中设置了非常多的“钥匙”,如一缕缕暗线,观者在之中游玩、挖掘、解密,不自觉地被一个又一个的线索“引诱”,“光”元素成为最重要的参与,不同种类的光线承载了“符号指示牌”效用,有从窑底割出的长条自然光、有大型落地拱口错开的窗,有双拱连接处玻璃链接的天光,还有楼梯衔接处背置的光带等等。联想起建筑师路易斯·康(Louis Kahn)将光比作“一切存在的给予者(giver of all presences)”,如果没有光线,空间便无法被感知 ,人同光做游戏,人的游走和光影的穿插呈现了一幕幕变换的动态造景。正因如此,建筑场地中的各种动态关系也才被激活,虚实相伴,灵动自在。
其四,它一定是被摆放在现当代建筑背景之下的,从制造方式上完全契合现代建筑的构造程序和方法,却又格外注重保留匠心的“拙劲儿”。令人思忖:它仅仅是一个博物馆吗?但又似乎不像一个传统的博物馆空间,如王明贤先生在研讨会中提到的评价:“御窑博物馆是对白盒子展馆的颠覆,也正在突破白盒子的极限。”它触及“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概念。但这样也引来了疑惑,曲面的墙体对于展陈方式比如悬挂、摆放等提出了挑战,也对展出的作品有了要求。
从建筑外观长缝透过水面可见茶室中休憩的人们
其五,从踏入遗址园区远观建筑,目见的剧幕不断切换排列,建筑北侧背景是居民楼,很多人注意到,视野的通透让建筑的背景略显混杂,居民楼宇间挂晾的衣服显现着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这或许正是建筑师刻意去掉的一些神圣化的“瞻仰感”,建筑默默坐落在人们生活的周围,散步闲游便进到了博物馆,从生活方式中而凝结概念,又自然而然地回归到日常生活,围绕的始终是人、建筑、生活关系的构建和对话,追寻的并非是外在形式,而是精神根源。
艺术与建筑的碰撞:展厅中的四大家作品
“蜕变——中央美院当代四大家作品联展”展出徐冰、隋建国、刘小东、朱锫四位艺术家的作品。范院长在前言提到,“这四位艺术家浸染于学府深厚传统,但勇于跳出窠臼,穿越边界,在大时代巨变的烈焰和全球化进程的高温中经受淬炼,砥砺前行,以自身观念的个性和语言的创新叠印社会的变迁,从而赢得了世界性的荣誉。’蜕变’,在他们的艺术历程中,既直指历史与现实、造物与人文,也提示艺术创造的传承与升华。”
隋建国《云中花园-手迹2#》艺讯网展览现场拍摄,光敏树脂3D打印,600×600×1200cm,2018
进入展厅后最具体量感的作品莫过于艺术家隋建国的光敏树脂3D打印系列雕塑《云中花园-手迹2#》,该雕塑贯穿博物馆最大拱厅两层空间,外部由脚手架支撑,整体被切割为数块,块体之间留有缝隙,通体银色的雕塑保留了神秘感,放大数倍的艺术家手指纹路大小几乎与砖的尺度相当,二者带来了对于“手作”物的比照关系。长期在雕塑语言、艺术形态方面的探索和实践,有着强烈的个人化创作观念和方法,近年来的“云中花园”系列从“雕”和“塑”艺术句法上的突破,他不断提问、更新方法、采用全新的技术,联合计算机程序员及铸造工匠们的实验,正是“蜕变”的过程的一种显现。
徐冰《背后的故事:溪山无尽图》,综合媒材装置/磨砂玻璃后的各种材料及装置,180cm×1080cm,2014年
顺着巨大雕塑环绕下楼前行,便能看到艺术家徐冰《背后的故事:溪山无尽图》,山水画原作参考自明朝画家徐贲。“光”比任何物质都要迅速地捕捉并转换质感,装置的背面是生活素材甚至还有废料垃圾、树枝,经由毛玻璃形成空气中“光的切片”,继而呈现了丰富、细腻、似乎难以辨别的“唯美”画面,也正与背后的残破杂乱形成巨大反差;另一件毛笔书写的“英文方块字书法:王羲之《兰亭集序》”也在挑战人们的固有观念,看似方块字体,内容却是由英文组合而成,两组作品都是徐冰艺术创作中的代表佳作。当然,游走间人们会不断思考、反复观看、回味,并且当观众在观看此两组作品的同时,也能体会到艺术作品与建筑本身带来的契合体悟——即人文内涵精神和东方古老文化与现代性之间的转换呈现,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物件之间产生了一种同步默契和跨越学科边界的无声交流。
油画及电影展览现场
刘小东油画作品《空城计2》及与影片《东》《金城小子》《北极圈的孤儿院》同时展出,影片从几组故事背景展现着艺术家创作故事。《空城计2》是刘小东在鄂尔多斯的在地创作,画面中前景是牧民和牧马伫立在前景的小山上,远处是现代化的楼房和桥梁、高耸的建筑,两组元素看似和谐地统一在画面之中,但传统游牧民族生活和现代化之间的尖锐对比却暗示了矛盾的焦点。鄂尔多斯的“鬼城”现象一直都被业内外讨论,巨大的、拥有高级建筑的城市却仅有寥寥数人,这是人们追求的理想化生活吗?泛滥地疯狂建造到底为谁?这些正如艺术家刘小东借由作品提出的反问:“一座空空鬼城和一座拥挤都市,哪一个更好?”对城市的疑问会令观众自觉联想到景德镇本身的城镇生态状况,二者的碰撞也提示着人们对中国现代化进程里大小城市的问题再度斟酌。
朱锫作品-模型及手稿展览现场
朱锫的建筑手稿和模型也同时展出,“化境”长轴将手稿放大处理后打印于布面,以时间为轴线,徐徐呈现创作细节过程,“揽胜” 系列的雕塑模型以浮岛的形式呈现,不同尺度和形态的模型高低错落,观众在比对之中产生与原本建筑空间的联想和比照,千回百转,恍惚若梦。虽难以用简单文字详尽阐述四位极具重量的艺术家创作经历的全过程。但无疑,他们身上具备的共同特征——辗转求艺、孜孜不倦、耕耘不弃,在时代和社会的变迁之中不断调整、追问、创造,也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发展路径里的极具代表性的缩影。
持续地“蜕变”:文脉续接与古镇焕新
长久以来,中国很多建筑和艺术、展览团队都在致力于焕新古镇文化实践,御窑博物馆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与景德镇这所有着长久历史文化背景的城市血脉联结, 当层层叠叠的要素注入实体的现代建筑,能带给人多重的直觉体悟:古往今来的劳作方式、能工巧匠们的生活场所,乃至整个景德镇的气候环境、雨露风霜、四季交替,城镇与国内外地域的贸易往来、文化交流等元素……建筑夹裹着浓厚的人文情节,激活着人们的视觉、嗅觉、触觉通感,建筑师变成了“引导人”,建筑不单是一座美轮美奂的“房/屋”,而是文明场域和内涵体验的载体,有了人的加入,所有的东西才能够“活”起来,有了一个个文化事件,城镇也才能生长出新的活力。
同时它也为国内外自然及人文建筑的实践提供了一个值得研究的范本。日本建筑大师矶崎新针对该作品谈到,“无论是什么样的建筑项目,都应该考虑到对经济、城市、以及更宏观层面社会的影响,但是场所中的历史性文脉,仅靠当前目光观察到的街道是无法解读的。将深埋于地下的悠久时光进行重释,并将其延续到现代城市功能中的公共性,这样的动机确确实实形成了景德镇御窑博物馆建筑具体构成的要素。”
在提倡文化自主的今天,各个领域内针对中国自身文化魅力的探索逐渐变多。如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崔愷谈到,“中国建筑界可以说进入了一个蜕变的时期,从比较迷茫的封闭状态到今天已经变成了有自主文化的自信和内在力量,不断地创造出既是中国又是世界的建筑作品,我觉得这个让我们行业在艰难的前行中不断看到新的亮点和新的希望。朱锫老师的作品每一次都能引起业界的广泛关注,所以我认为今天这个御窑博物馆的开幕又是一个里程碑、一次重大的文化事件。”御窑博物馆的影响力和魅力,也将在未来持续发热。
主持建筑师朱锫现场导览
御窑博物馆,与其说是一所普通的博物馆,不如当作是一个文化印迹和节点,凝练中国人生活智慧的情感容器,乃至一座纪念碑式的建筑雕塑艺术品。当抬头仰望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灯火和优雅曲线的屋檐、平静的水面也营造了沉思的氛围,在某种层度来说,它也具备了教堂般精神建筑的意味,人文历史、生动故事、生活方式、现代建造、文化唤醒都被编织在一起,撩起地标式文化活动的闪耀波光,又如安静的深水湖面,沉着、古典、雅致,静待观众的细细品读。
文/张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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