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曾在世纪之交,就在北京先后展出的苏高礼、李瑞年、宋步云三位先生的作品展写下读画札记三章。文章开篇,面对刚离去的20世纪经历的复杂生态,一方面给中国美术带来的丰富景观,一方面又遮蔽了对它彻底研究的目光,发出感叹“不忍离去”——“百年中国美术的许多课题在艺术史学界才刚刚展开,20世纪就要过去。”
步入21世纪,随着越来越多的回忆录、书信等历史材料和尘封的无名画作被发现,20世纪美术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得到拓宽。而基于一定的研究和观察筹备的回顾展、纪念展、专题展等就构成了学术研究成果的阶段性呈现。具体可指,可以追溯到近年来举办的苏、李、宋三次个展:17年“八十述怀——苏高礼新作展”、18年“至诚无息——李瑞年与美术教育”、20年“云水襟怀——宋步云诞辰110周年纪念展”。此三次展览可以视为世纪之交苏、李、宋三人个展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接续,同时也是构成了一次历史的再回顾。如此由点及面,将绘成一幅20世纪中国美术的丰富画卷,同时也是20世纪中国美术的一重侧影。
“云水襟怀——宋步云诞辰110周年纪念展”展览现场
2020年11月25日,由中央美术学院主办的“云水襟怀——宋步云诞辰110周年纪念展”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开幕。展览展出宋步云先生各时期重要代表作品约一百五十余件,并首次展出宋步云的木刻和摄影作品等珍贵文献资料。展览系“艺术家宋步云”首次“回到”中央美院面向师生与公众展出。
2000年,“纪念宋步云诞辰九十周年展”开幕式
宋步云诞辰纪念展再办,有何新的研究意义与发现?此次展览虽未跳脱出一般纪念展的模式——以作品、文献和年表作为基本构成,引导观众从读画、读文回溯到艺术家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其具体的创作脉络中阅读。但此次展览的意义远非如此,它不仅披露了新的文献和作品,间隔多年后再次回顾,面对代际更替之后的新的读者和研究者,“艺术家宋步云”更有待近一步认识和研究。正如范迪安在札记中所言:“其实,学术研究也和美术创作一样,它不是一次性创造完成的,而是需要同代及后代读者、研究者的不断认识与参与,才能向未来延伸。这种延伸依赖于我们不断地回首往事,回到历史的更多真实的存在中去。”
展览现场
人们往往容易在脑海中以某类标签来记忆艺术家,最为典型的例子如齐白石画虾和他的衰年变法,徐悲鸿画马和曾任中央美术学院首任院长……以此种方式,宋步云的标签当属油画《白皮松》和收回北平艺专的校尉营校舍,知其二者的人在少数,更不用说“艺术家宋步云”。范迪安早在十年前就看到了美术史对宋步云的忽视,他说:“按照以‘创作作品’评定历史位置的标准,这三位(宋步云、李瑞年、苏高礼)油画家都有可能被遗忘。”持有这种认识,而不去深究艺术家及背后的故事,是美术史上存在已久的“遮蔽现象”。本世纪的20世纪中国美术研究,以一种“去遮蔽”的方式,越来越多地将关注的目光放在蒙尘的历史文献与人物之上。而此次展览正是以此种方式,带我们回到更多的历史的真实存在,去了解宋步云其人、其艺。
宋步云《自画像》,油画,64.5X53cm,1946年
展览以六个暗含时间线索的小主题板块,将关注的焦点投注到“艺术家宋步云”之上。自1927年,17岁的宋步云考入由美国基督教开办的文华中学开始,他的人生就大致显示出两条并行的行动轨迹。其一,在这所设有美术科的寄宿制学校,他遇到了艺术的启蒙导师——学校美术教员、潍县名画家丁东斋。尽管后来宋步云因为参加抵制学校的进步活动,被校方开除。但是之后他越发自觉地寻求艺术上的进步,先是在济南实地写生,后又先后考入济南东鲁中学和济南爱美高中艺术师范插班。1932年,宋步云同王式廓、王仙坡两位同窗好友一起毕业,三人结伴考入北平京华美术学院学习西画,兼着学习油画、水彩、国画和素描。但因学校教学的僵化,又受杭州艺专宣扬的新思想吸引,遂和同学几人又相携考入该校西画系就读。一直到他被迫东渡日本学艺,又提前结束学业回国加入祖国的抗日宣传大队。他的艺术发展和走向一直处于把控在自己手中。
展览现场“宋步云的艺术历程”介绍
其二,因为反对文华中学背后的美帝国主义的奴化教育和宗教洗脑,他和同学们发起了一场爱国主义学潮,最后连他在内的20名主要参与者被学校开除。为了避免被迫害,宋步云离开家乡,同时将本来寓意丰盛、平步青云的“宋沛云”之名改成了现在为人们所知的“宋步云”。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随着日军侵华,中国国内形势紧张,爱国志士和青年学生们奋起反抗。追求进步的宋步云作为其中一员,和济南的学生组成请愿团赴南京政府游行示威,请愿对日宣战。骨子里的顽强和较强的组织能力,似乎早已暗示出宋步云不一样的人生选择。这也是其后的人生几次因为过往的进步行为和工作中的突出表现遭受不白冤屈的其中一个原因。
宋步云自幼好动且善画,起初只是喜在沙滩上勾画,后跟随同村民间艺人捏、画。到了上学的年纪,因家里的期许,进入到商办私塾学习。但因接受不了私塾刻板的教育去到初级小学,在那早早的接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这也致使从他入学以来,其制造和出现的“状况”不断。他先是因不满家乡私塾教育的封建礼制,和同学一起去到县教育局检举。最后私塾被关停,他顺利回到济南模范初级小学上学。成年后,随着革命局势的变幻,宋步云在学校又先后加入进步组织“杭州美术联盟”和杭州艺专的“木铃木刻会”。他也因为其在思想上的进步,与艺专的其余三名学生并称艺专抗日“四大金刚”。木刻会被查封后,在地下党员房士圣的组织下,他与参与抗日的其他骨干分子组成青年秘密团体。1932年,淞沪会战爆发后,他又加入到抗日宣传的“艺专剧社”,为抗日宣传拼尽自己的力量。这些事迹,清晰地显示出宋步云在人生道路上的自我坚守以及对家国命运的关注。
1932年,宋步云在杭州国立艺专上学,宋步云(后排左一)、李苦禅(前排左二)、王式廓(前排左三)
宋步云《胜利女神》,素描(木炭)习作,1933年
这两重行动轨迹映照在宋步云之上,可从其艺术和事业的选择上窥见一斑。在艺术之路上,宋步云早年跟随杭州艺专校长林风眠和教员李苦禅学习西画和国画,绘画技艺精进。惜这时的作品仅保留了一幅展现其素描和造型能力的木炭画《胜利女神》(1933)。但是宋步云其后的创作可以看出他在艺专的学习奠定了其后的绘画思想——林风眠主张“调和中西艺术”,宋步云得其精髓,努力探索中西融合的绘画表现,形成了独具一格的绘画面貌。在探索的道路上,他坚持将社会真实写入作品,留下了一批反映了20世纪中国社会缩影的现实主义作品,尤以在留日期间创作的油画《流民图》(1936)为代表。尽管原作已不存,但是其创作始末和创作现场得以以文献和照片的形式还原,为后世的可能性研究打下铺垫。
1936年,宋步云与《流亡图》
此次展览因为得到了上海图书馆的支持,宋步云创作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木刻作品同样得以文献和照片形式呈现,为观众呈现了宋步云艺术的另一面。在杭州艺专时,宋步云就曾参加木刻进步组织。去到日本,尽管学习的是西画,因导师中村研一欣赏其才华,曾单独教授宋步云版画和雕刻技法。并在其归国之际,将自己珍藏的作画工具相赠。宋步云的木刻成就长期以来为人们所忽略。但这并不能否认艺术家自三十年代鲁迅提倡木刻学习之风始,十数年的刻制与研究。除了加入多个抗敌木刻协会,参与抗日宣传,宋步云还积极参加木刻展览。1940年1月1日,宋步云参与筹备了《抗建通俗画刊》创刊。在该刊物存在的两年多时间里,宋步云创作了大量针砭时弊的救亡木刻。1941年,他又联合其他八位艺术家一同发起创建“中国木刻研究会”,为宣传抗战和推广新兴版画运动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宋步云木刻作品,20世纪40年代
宋步云的这段木刻创作经历和相关活动事迹,在被知悉和细读历史的学者高度评价和赞扬。如艺术家王琦认为:“宋先生当时的版画很好。在抗战初期一般的版画都粗糙得很,版画作者们一般没有经过绘画训练。宋先生是正规学校出来的,是留学日本回来的,绘画技术比较好,所以他当时的版画人物的造型、黑白的关系比较好,他如果后来继续搞版画,会成为了不起的版画家。”郎绍君评论:“在宋步云的艺术生涯中,木刻创作应占有不容忽视的位置。”“在艺术上,这些作品皆为黑白木刻,构图单纯,突出平面结构,喜欢用尖锐的三角刀,多排刀刻法,风格相对纵放。与宋步云的水彩、油画作品想比,这些木刻不受形的拘束,更具有一种自由的表现性……”邵大箴亦有相似的感触:“这些木刻作品不仅主题鲜明,而且语言质朴无华,刀法清晰有力,线条多有变化,黑白对比丰富,很有艺术表现力。”在展览现场,尽管这批木刻作品以图片文献的形式呈现,却为不了解宋步云的阅读者提供了一次重新认识“艺术家宋步云”的机会,实属可贵。
2000年,范迪安先生为策划“纪念宋步云诞辰九十周年展”选画
与宋步云木刻同样被忽视的还有其油画创作。20年前,范迪安曾因中国美术馆展出的宋步云诞辰九十周年大展,去到老先生家中,他感叹其家中留下了一批属于20世纪中国油画不动产的作品。这批后来被钟涵先生视为“主流之外的建树和时代价值”的油画作品,在主体艺术为主题性创作的五六十年代,其关注点聚焦与时代风气相异的风景题材,难免被艺术史所忽视。通过展览研究,这批作品在20年前首次披露,并得到策展人范迪安和其他艺评家的重视和肯定。这次展览同样对这批油画给予关注,我们得以从中窥见宋步云艺术的多元面貌,这既是还原真实的宋步云迈出的一大步,同时也是还原20世纪中国美术生态全貌走出的一小步。
宋步云《俯瞰故宫》,布面油彩,49.8×100.5cm,1960年,中国美术馆藏
宋步云《午门》,木板油彩,46.4×56.3cm,1947年
宋步云《团城(白皮松)》,布面油彩,61.5×52.5cm,1947年,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从日本回国,宋步云一方面与文化艺术界人士保持积极联系,用木刻积极参与抗日救亡的宣传工作,另一方面先后在重庆私立西南美术专科学校、重庆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重庆国立艺专教授水彩,受徐悲鸿的鼓励,其写生足迹遍布巴蜀,并创作了《嘉陵江风光》《重庆雨中都邮街》等一大批优秀水彩作品,这时候的他迎来了水彩画创作的高峰。他曾举办6次个人画展,轰动一时。可惜的是,他这一时期的优秀水彩因为参加抗战义卖,以及时局的动荡,保存下来的数量极少。今天我们虽然无法窥见他水彩艺术的全貌,但是从当时的艺术界专业人士的评论可见其水准之高。吴作人就曾在报刊上公开称赞宋步云“画嘉陵江兼传其神态”,徐悲鸿更是鼓励宋步云发展具有中国气派的水彩艺术。
这时候,他因在大后方与好友傅抱石重逢,受傅抱石国画的影响和其他好友的支持,他回忆起在杭州艺专跟随李苦禅学习国画时的情形,开始执毛笔表现祖国的大好河山,并将西画的透视、光影,水彩的色彩表现等融会其中,探索中西融合的绘画表现,创作了一批表现大后方秀丽风光的国画作品。其中可见傅抱石画风的影响,也能见他引入西画技法创作出的独具一格的画风。这也是他探索融合中西绘画的尝试。
宋步云《嘉陵江风光》,水彩画,38X53cm,1942年
宋步云《重庆雨中都邮街》水彩画,38X53cm,1942年
宋步云《中渡口》纸本水墨,68×44cm,1942年
宋步云《风雨孤帆 》纸本水墨,40×41.5cm,1944年
在事业的选择上,宋步云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便做出决定为新中国的美术教育贡献力量。1946年,宋步云和吴作人受徐悲鸿邀请,协助其负责接管筹建国立北平艺专,宋除了担任副教授教授水彩画,还兼任庶务主任、代理总务长职务,挑起北平艺专基础建设的重担。艺专的初期建设艰难,校舍、教员、经费都严重匮乏,为了招录思想进步、德才兼备的艺术家,宋步云受徐悲鸿委托或与徐悲鸿相约,多次登门拜访,希冀优秀人才加入建校。为筹措更多的经费,解决教员的住宿问题,收回被国民党驻军占据的校尉营校舍等等事无巨细的大小事,宋步云不畏辛苦,多方奔走,呕心沥血。他和主管教学的吴作人,成为徐悲鸿的左膀右臂,是当之无愧的历史功臣。央美老教员、艺术家戴泽先生曾在访谈中就艺专办校的两个关键人物吴作人和宋步云——一个事物工作的支柱,一个教学上的支柱,发出感慨:“整个国立北平艺专与后来的中央美术学院都应该感激宋先生,因为他做了很多实际而且很实在的事情。”“宋步云先生是非常重要的奠基人,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基石。”
尽管,宋步云的人生可以从艺术和事业两个角度切入来观察,但是宋步云自懂事起便坚定的选择艺术,显示出他的赤诚与热爱。在必要时候,他又执起艺术作为武器,摇旗呐喊,参与到抗战的宣传与支持工作中。这何尝不是一种“艺为人生”的写照。
展览“光影流年”版块展览现场
这些具体的历史叙述通过文献无法详尽,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光影流年”中找到蛛丝马迹。宋步云从日本回国,曾带回一台莱卡相机,为其早年留学、艺术活动及师友交游、家人团聚,特别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画家群体留下了诸多可贵的影像,在艺专建设初时,它仍旧发挥出着功用,记录下艺专的多个历史重大时刻。如今,它和由它“制造”的多张历史图像,如频繁出现在多个老艺术家展览和美院历史回顾展中的旧照——摄于1946年10月,在洋溢胡同14号北平美术作家协会成立时的国立北平艺专教师合影,还有徐悲鸿和齐白石的经典黑白合影,……它们静静的陈列在央美美术馆的展厅,用岁月的无声语言记录着它曾经的高光时刻。正如展览筹备方所言,此次“回家展”,“为我们展现20世纪中国美术发展史、特别是中央美术学院校史进程中的宋步云。”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校史上,宋步云是一个载入史册、当之无愧的的重要人物。
1946年10月,在洋溢胡同14号,北平美术作家协会成立国立北平艺专教师合影(宋步云/摄)
1946年冬,在洋溢胡同14号,北平美术作家协会成立日徐悲鸿与齐白石合影(宋步云摄)
借用20年前范迪安在其札记中引用的钟涵先生的话来说:“从美术史上讲,他(宋步云)不是一个主流画家,很容易被大笔挥之的议论者们遗忘。现在是一个好机会,他这么多作品第一次展出,让人看到了他在主流之外的建树和时代价值。”20年的今天,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们得以再次审视宋步云和他所处的20世纪中国美术。
文/杨钟慧
现场图/胡思辰
资料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参考文献:
1、范迪安,“也是一种人生,也是一些历史”,载《美术研究》2001年第1期。
2、宋立著,《云水襟怀:画家宋步云》,北京:中国铁道出版社有限公司,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