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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A专稿丨长耘于空漠:吴大羽的蜡彩与艺术精神

时间: 202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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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入心目,一经剪裁,着根成艺。”

——吴大羽《至吴冠中、朱德群信》

作为二十世纪初第一代留法中国艺术家之一,吴大羽在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历程中扮演着拓荒者的角色,他将西方的表现主义、抽象艺术与中国传统书画理论及儒、释、道的思想观念相结合,提出以“势象、光色、韵调”作为绘画的依据,其绘画创作着眼于形式语言的探索,注重表达画面的意象与韵味,与吴大羽同期留法的林风眠赞誉吴大羽是“非凡的色彩画家,有宏伟的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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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通览吴大羽存世的两千五百多幅画作,虽然几乎都没有留下签名与日期,但我们仍能从风格和形式上看出不同时期的差异。吴大羽前期的创作在形式上仍保有具象的刻画,而后期创作则体现出浓厚的抽象色彩,强调对意象的表现,且绘画主题更多地转向日常印象,其中多达一千三百六十六幅的蜡彩画当属后者。过渡到抽象创作的吴大羽为何热衷于使用蜡彩?他又是在怎样的心境下进行蜡彩创作的?从其蜡彩画的相关问题入手,结合八十年代末之后逐渐面世的大量作品和相关文献材料,我们能够深入了解吴大羽的绘画语言,感受其独具哲思与诗意的艺术气质。

2021年5月22日,由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和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联合主办的“心目吐彩——吴大羽蜡彩艺术展”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北京校区凹凸空间开幕。本次展览以吴大羽的30余件不同时期的蜡彩作品为中心展陈,辅以其油画和书法,结合书信、手稿等文献,向观众呈现吴大羽卓越的艺术成就和诗意的精神世界。

01“长耘于空漠”的艺术生涯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由于吴大羽其人和作品被主流的美术史叙事所掩盖,“吴大羽是谁”成为观众面对本次展览时不得不提出的疑问。因此,展览以艺术家的照片和年表作为开场,为我们梳理了吴大羽从早年学艺到中年遇挫,再到晚年迎来创作高峰的艺术生涯,同时反映出他所身处的历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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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吴大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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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吴大羽1903年出生于江苏的书香门第,自幼就打下了中国古典文学和书法的基础。1917年,吴大羽开始师从海派画家张聿光学画,三年后,进入上海申报馆担任美术编辑,为报刊绘制漫画。1923年,吴大羽赴法求学,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接受西方古典写实主义的训练,开始学习素描、油画以及雕塑。此外,他还受到了现代主义绘画的影响,曾得到法国立体派创始人之一乔治·勃拉克(Georges Braque)的指导。1927年回国后,吴大羽先在上海新华艺术大学任教,第二年受林风眠的邀请,参与创办杭州国立艺术院,受聘为首任艺术院西画系主任。此时风华正茂的他,除教学外还创作了许多表现时事的巨幅油画作品,并积极参与学界艺术活动,这一时期可以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高峰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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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羽与林风眠(左)、林文铮(中)

1937年前后,由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吴大羽携家人跟随学校[2]几经辗转迁往昆明,却未能得到续聘,他不得不经滇越铁路转道香港返沪,并从此开始蛰居于其岳父家留下的一间二层公寓,直至去世。这间狭小的阁楼位于上海延安中路百花巷内,它闭锁、偏安、咫尺方寸,豢养出一种独特的生活形态,让吴大羽逐步潜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成为其往后坎坷人生的最后一道护堤,以及追踪其艺术生命的最后一所驿站。[3]

战争结束前夕,迁回原址的国立艺专再度聘请吴大羽任教,然而没过多久,校方以“因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绝无求取进步之意愿”为由解聘吴大羽。自此开始,失去工作的吴大羽步入了人生的低谷,尽管1960年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4]成立时他受聘为油画系教师,但该教职更多只是挂名,因其教学思想不合时流,学校不予排课,短期工作后他便赋闲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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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草,布面油彩,54X39.5cm,约1980年

失业让吴大羽面临物质生活上的困窘,而“文革”的爆发给他带来的是精神上的创痛,因“形式主义祖师爷”和“对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等接踵而至的“罪名”,吴大羽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遭遇抄家与批斗。没有条件进行自由创作的他,于是躲进小楼之中研读儒、释、道的义理,寻求心灵的慰藉。1976年“文革”结束,文艺创作迎来了复苏的春天,吴大羽虽已过古稀之年,其创作却走向了新的高峰。据其学生闵希文回忆,在1978到1988年——吴大羽人生的最后十年中,由于健康原因,他只能创作一些小尺幅的作品,“画幅尺寸虽小,但每幅都有着自身的生命和力量,它们的表现力并不依赖于其主题。”[5]晚年吴大羽的作品规避了一切可用作政治解读的具象题材,画面益发抽象,而色调则愈加明亮,多年来的孤独与执拗仿佛转变为内心的充实。

图8 无题99,布面油彩,45.5×32.5cm,约1950年.jpg

无题99,布面油彩,45.5×32.5cm,约1950年

纵观吴大羽的一生,他始终坚持着对绘画现代性的探索,然而伴随其被社会与主流美术界的边缘化,这种探索成为一趟艰苦而孤独的旅程,正如他在给学生吴冠中的信中所言,他是“长耘于空漠”的孤独者。如今面对吴大羽遗留下来的作品,我们看见的正是这空漠中的光芒。

02“心目吐彩”的蜡彩创作

“长耘于空漠”既是吴大羽在创作中坚守的心境,也指向其五十年代开始备受冷落的境遇,身处逆境的吴大羽由于缺少充足的工作空间、油画材料等创作条件,转而利用手边易得的纸张与蜡彩,留下了大量日常题材的小尺幅画作,更关键的是,他试图提炼属于蜡彩自身的绘画语言,不断挖掘其艺术价值。本次展览选取其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不同时段的蜡彩作品,从中我们能够发现艺术家在新媒材的形式语言的探索中经历的变化。

图9 无题175,纸本蜡彩,39.4x27.8cm,约1950年.jpg

无题175,纸本蜡彩,39.4x27.8cm,约1950年

蜡彩画的媒材即油彩粉笔(Oil Pastel),俗称蜡笔、油画棒。蜡彩是一种古老的绘画技法,公元前四世纪在希腊就已出现。民国时期,欧美、日本的蜡彩画工具传入国内,但多见于绘画初学者或少儿美术教学,不似油彩、水彩那样在艺术创作中占有主流地位。不过,吴大羽却对蜡彩有着别样的青睐,他曾在1979年致学生蒋鸿奎的信中总结道:“蜡彩之突出渲染细描,叠层加工,复衬比应,来居先操纵,说明这一工具之于敏感范畴是夺变、力定、强速作用上。这一心目吐彩新工具,不全像是粉彩、油彩、水粉彩、水彩、素彩的复道品,又有其独特点。素绘也有其独立彩章,书法艺术之神彩是其主例之解。”[6]

图10 无题183,纸本蜡彩,39.2x27.5cm,约1950年.jpg

无题183,纸本蜡彩,39.2x27.5cm,约1950年

吴大羽对蜡彩的解读,既反映出来自西方野兽派、表现主义的“主观色彩学”,又能看到中国传统书画理论中的“神韵”,“心目吐彩”一词则代表着文人品味修养的外化与诗化。对吴大羽而言,“艺术是一种语言,只有时代之别,没有地区之分”,这样一种融贯中西的艺术观念成为推进其蜡彩画创作的基础。

图11 无题187,纸本蜡彩,18.8x13cm,约1950年.jpg

无题187,纸本蜡彩,18.8x13cm,约1950年

图12 无题189,纸本蜡彩,18.8x13cm,约1950年.jpg

无题189,纸本蜡彩,18.8x13cm,约1950年

在本次展出的吴大羽五十年代的作品中,我们仍能看到一部分诸如花卉、人物等具体绘画对象的痕迹,这一时期吴大羽还未走向纯抽象,在对形式的提取上,吴大羽“只是感其所感,以致笔不知从何始、从何止。”[7]而面对吴大羽后期的画作,我们几乎看不到具体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各种纯粹的形式因素而构成的画面,其中包含了“时间的运动,笔法之势、墨法之势、空间之势”[8],表达出吴大羽提出的“势象”的美学内涵。

图13 无题286,纸本蜡彩,14.6x10.3cm,约1980年.jpg

无题286,纸本蜡彩,14.6x10.3cm,约1980年

图14 无题289,纸本蜡彩,14.7x10.2cm,约1980年.jpg

无题289,纸本蜡彩,14.7x10.2cm,约1980年

03 以“道义”为根本的艺术精神

本次展览中的蜡彩画呈现出艺术家丰富多变的创作面貌,而画作背后,是吴大羽作为画家、诗人、丈夫、师长等多重身份的生命体验,步入展厅末尾,由画册、诗集、书信、照片、艺术家语录等材料构成的空间引导观众以阅读的方式进入吴大羽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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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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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羽与夫人寿懿琳

图17 1948年,吴大羽、寿懿琳夫妇与赵无极、谢景兰夫妇.jpg

1948年,吴大羽、寿懿琳夫妇与赵无极、谢景兰夫妇

在这些材料中,吴大羽与其学生的通信尤为引人注目,这些信件不只包含吴大羽授课讲义的内容,还流露出他与一众怀揣着赤子之心的青年艺术家对艺术与人生的体悟。这不禁提醒着观众,吴大羽作为早期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建设者的身份,似乎与他的艺术创作一样,也受到主流的美术史叙事话语的忽视,这一身份涉及吴大羽与一些重要艺术家之间的师承关系,例如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等享誉全国画坛乃至国际艺术界的艺术家,都曾在国立杭州艺专接受过吴大羽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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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1月,吴冠中与朱德群、赵无极会面于巴黎“塞纽奇博物馆”举办的“当代中国画家——吴冠中水墨新作、油画及素描”画展开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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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羽致吴冠中、朱德群书(部分),27.6×21.3cm,1941年

吴冠中曾忆述道,吴大羽在教学中循循善诱,以源源不绝的生动比喻阐明艺术真谛与画道航向,“他永远着眼于启发”[9],这种顺应个性、不诉诸教条的理念在吴大羽致吴冠中、朱德群的一封信件中得到印证,吴大羽在信中说“艺教之用,比诸培植灌浇,野生草木,不需培养,自能生长。绘教之有法则,自非用以桎梏人性,驱人入壑,聚歼人之感情活动。”此番教诲既是对学生的指引,也表露了他对艺术最为真切的理解。在师生间的书信来往中,也即吴大羽传道授业的过程中,这些格言式的话语不断涌现:

“中西艺术本属一体,无有彼此,非手眼之工,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灵的彻悟。”

“绘画即是画家对自然的感受,亦是宇宙间一刹那的真实。”

“我以宏观入微观,苦思接物之心,从事心手眼艺功,夺人所未悟,创人所未睹,行吾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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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借由这些文献材料,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吴大羽认为“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道义既是吴大羽在“长耘于空漠”的境况中不断追寻的绘画语言的本真之所在,又根植于师生之间有关艺术与人生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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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与许多在现代性探索中遭遇磨难的艺术家相似,吴大羽“背负着艺术的十字架”[10],其生后才逐渐被发现的艺术成就填补着主流美术史叙事所遗失的一角。透过本次展览中这些没有标题、签名、日期的蜡彩画,我们不仅能够看到吴大羽所追求的写意与抽象的形式语言,以及超脱于客观物象的诗意与哲思,还能感受到身居“小楼”中的他对“以道义为根本”的艺术精神的坚守。

文 | 胡子航

图片致谢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势象艺术中心 

注:

[1][8]周长江《中国抽象油画的奠基人吴大羽》,载于画册《吴大羽作品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

[2]1937年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西迁经浙江诸暨、江西贵溪、湖南长沙至湖南沅陵,后南迁的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并入,学校更名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辗转昆明,重庆等地继续办学。1945年抗战结束后国立艺专迁回杭州。

[3][7]闵希文《心灵的彻悟——忆中国油画第一代垦荒者吴大羽》,载于上海油画雕塑院编画册《吴大羽》,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

[4]近代以来上海出现过两所美术专科学校,一所是刘海粟等人于1912年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简称“上海美专”,又称“老美专”,另一所则是1960年成立的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简称“上海市美专”,又称“新美专”,此处指后者。

[5]许江《生命的诗性和虔诚》,载于上海油画雕塑院编画册《吴大羽》,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

[6]该信件收录于画册《吴大羽作品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

[9]吴冠中《被遗忘、被发现的星》,载于大未来画廊《吴大羽》画集。

[10]邵大箴《背负艺术十字架的人——纪念吴大羽先生》,载于上海油画雕塑院编画册《吴大羽》,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


展览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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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主义先锋系列展“心目吐彩——吴大羽蜡彩艺术展”

展览时间:2021年5月22日——9月12日   10:00-16:30(周一闭馆)

开幕时间:5月22日14:00

主办单位:中欧国际工商学院 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

协办单位:势象艺术中心

学术主持:李大钧

策展人:袁睿

展览设计:李果

冠名支持:龙源海外


艺术家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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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羽(1903-1988),中国杰出的现代主义艺术大师,中国抽象绘画奠基人,油画家、美术教育家、诗人。

1903年12月5日生于江苏宜兴。1917年到上海,师从张聿光学画。1920年任上海《申报》美术编辑,绘制漫画。1923年留学法国,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1924年1月,与林风眠、李金发等人在巴黎组织霍普斯学会,后改名为“海外艺术运动社”。1927年回国,任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教授。1928年3月,参与创办国立艺术院,任西画系主任。8月,与林风眠、林文铮等人发起“艺术运动社”。9月,国画系与西画系合并,吴大羽任绘画系主任。1938年离开教职。1947年复回国立杭州艺专担任教授兼西画组主任。1950年遭校方解聘,居家作画。1960年任教于上海美专油画系。1965年进入上海油画雕塑工作室(院)。1988年元旦去世。曾任上海交通大学艺术顾问,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上海画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作为美术教育家,他培养的学生有丁天缺、祝大年、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庄华岳、闵希文、赵春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