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正经历的图像社会中，图像带来了持久欣喜与更持久的问题，前者无须多言，后者则包括互联网巨头的垄断与图片泛滥问题，包括日渐开放的图像世界与个人信息保护问题。当然，也包括从后疫情时代开始出现的NFT（non-fungible tokens）加密艺术狂热。这些基于互联网进行的，围绕图像蔓延开来的一系列热议，似乎都昭示出图像时代具有的某种虚拟属性。人们难免下意识地将当下视觉文化生活与悬浮、短暂易逝、非物质性等等词汇关联起来——仿佛互联网时代造就的图像世界是纯然虚拟的，是不可触及的。或许，这只是当下基于数码技术与互联网联袂制造出的一整幕幻觉。而在它背后，可触及的，且不停歇运行着的，可以被称作始作俑者的“图像经济”究竟有何种样貌？

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2021年5月28日，红砖美术馆新展“图像超市”正式宣布“开业”。本次展览是一次触及甚至“步入”图像的尝试。它通过39位/组艺术家的50余件作品，从图像的“库存、原材料、劳作、价值、交换”五个视角出发，重新审视“图像经济”的本质。“超市”这一隐喻，与展览的结构与作品均建立了某种对应关系，事实上，在“超市”这一商业领域中可以寻找到的消费、生产、运输，乃至面向公众的开放性，甚至是“任君挑选”的自助属性，人们均可以在漫步于50余件作品的过程中一一得到回应。

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可见的图像

不可见的库存/原材料/劳作

展览策展人彼得·桑迪（Peter Szendy）在2017年的著作《可见物超市：图像的普遍经济》中提出了“图像经济（iconomy）”的概念，展览主题便来源于此。在著作中，彼得·桑迪尝试寻找一种新的理解图像的方法，即通过研究图像的经济属性，如“图像的存储、流通速度、构成材料以及价值波动”，考察图像如何成为一种新的资本形式。【1】

作为资本形式存在的图像，自有其存在的“仓储”形式。在展览第一章“库存”中，这种形式体现出两种倾向，一种是作为对于消费社会景观的直观图像展示，一种则是对图像累积情形的揭示与讨论。无论哪一种，都造就了某种“海量”的首要印象。

安德烈斯·古斯基，《万得城》，2016，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安德烈斯·古斯基，《万得城》，2016

彩色合剂冲印、Diasec亚克力三明治装裱

图片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 安德烈斯·古斯基

VG图像-艺术，2021

安德烈斯·古斯基(Andreas Gursky) 在《万得城》（Mediamarkt），进行了某种“极繁”的尝试。艺术家以仰视的视角，呈现出欧洲头号消费电子产品零售商万得城的商品货架，并通过大量的、连续的、紧密结合又整齐划一的排列方式，以及艺术家使用的“全覆盖焦点”，共同编织出画面中几乎可称作“面面俱到”的细节展示，这让该作品拥有了某种排山倒海的，令人目眩的气势。造就出观众某种“误解”的可能——它们究竟是商品，还是组成画面的像素？

“图像库存”存储特质在伊万·罗斯（Evan Roth）的《自你出生》（Since You Were Born）同样得到了直观的展示。在红砖美术馆高挑的一间完整展厅中，艺术家以未经挑选的方式展示了其二女儿从出生以来所有在互联网上留有痕迹的照片。每一个体在一生中可能占有的图像可能具有何等量级，以直观、惊人的方式在观众面前铺开。

《自你出生》，伊万·罗斯，2019–2021，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伊万·罗斯，《自你出生》，2019–2021

装置，印在背胶贴纸上的图片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鲍勃·肖夫拍摄

佛罗里达时代联盟

图片由佛罗里达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杰克逊维尔，佛罗里达

安娜•维托莉亚•穆西，《悬于一线》，1977-2004，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安娜•维托莉亚•穆西(Ana Vitória Mussi),《悬于一线》（Por Um Fio）是由艺术家在1979年至1989年期间担任驻里约热内卢摄影记者期间拍摄的两万余张底片组成。22000张底片主要拍摄对象是政客、明星等等名流人士，他们的影像在作品中首先恢复了物质性，而后又被制成一道倾斜而下的、闪亮的瀑布，在激流中的每一人均失去了名字，变得难以辨识，同样被废弃的，也包括他们在独裁统治时期拥有政治操纵能力的名流身份。

对于数字图像的存储形式与图像自身呈现形式二者间的差异，在第二章“原材料”中得到了回应，图像原材料的质料横跨数字世界与现实世界两极。以代码为依托，杰夫·盖斯（Jeff Guess）的《寻址能力》（Addressability）聚焦在像素组织成一副完整图像的决定性瞬间，对这一瞬间的可视性呈现揭示出图像原材料的特点——某种永不停歇的，周而复始的流动性。

杰夫•盖斯，《寻址能力》，2011，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杰夫•盖斯，《寻址能力》，2011

定制软件（Java、Processing、OpenGL、Node.js），全高清视频投影仪和悬空屏幕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杰夫•盖斯

而在萨缪尔·比安奇尼《看得见的手》（Visible Hand，2016）中，则体现出了现实对于虚拟图像世界的操控能力。“看得见的手”来自于由经济学家亚当·斯密(Adam Smith)提出的“看不见的手”这一著名社会经济学概念。作品中，手的图像采集于一位股票经纪人的手部照片。世界各地股票市场实时数据字符构成了这双熠熠发光的手，它伴随市场的波动时隐时现，昭示着它如何直接受到金融市场的操控，图像因此与金融世界的发生了密切勾连，也让图像的质料获得了虚拟数据世界之外的现实肌理。而这种在图像质料层面，很容易被忽视的现实世界关联在展览第三章“劳作”中的展示达到了峰值。

萨缪尔·比安奇尼，《看得见的手》，2016，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萨缪尔·比安奇尼，《看得见的手》，2016

网络作品，在“全部结束计划”之后由法国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制作，巴黎，2009年

普拉多媒体实验室正立面的展览现场，马德里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 萨缪尔·比安奇尼

法国图像及造型艺术著作人协会，巴黎，2021

所谓图像“劳作”，不仅仅意味着摄影师按下快门的动作，“劳作”穿在图像的生产、传播、存储的各个环节，甚至也包括点赞、扫验证码的举手之“劳”中。“图像超市”第三章“劳作”选取的作品序列，详细地审视了围绕图像的劳作的不同面向，以图像的形式揭开图像背后“劳作”激荡出的诸多问题。这其中，有对于廉价劳工的剥削现状的关注（他们在目不可及处支撑起互联网的顺畅运作），也有对于科技伦理的反思。

马丁·勒·舍瓦利耶（Martin Le Chevallier）的影像作品《点击工人》（Clickworkers）与提醒人们，你在社交网络上一个简单轻松的“点赞”或“订阅”动作，将制造出怎样一批“点击工人”与“图片审查员”，在作品中，观众得以观看并体验这些新型工人日复一日繁重、枯燥、机械的劳作。

马丁•勒•舍瓦利耶，《点击工人》，2017

高清彩色视频，有声，8分23秒

图片由艺术家和巴黎茹斯企业画廊提供

© 马丁•勒•舍瓦利耶

刘勃麟，《休憩的屏幕》，2017，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刘勃麟的《休憩的屏幕》（Screens in Rest）对于图像经济时代的个体经验与思考进行了直截了当的表达。艺术家通过一次行为艺术的记录，一个浑身涂满颜料的人与背后堆放的电视屏幕等媒体部件浑然一体，可见的图像，遮蔽了不可见的劳作，也遮蔽了劳动的载体——人，人被抹除在了当代视觉文化景观中。然而，恰恰是一些实实在在的人类劳作，支撑了可见的、虚拟化的图像世界。

金钱是影像的项背

金钱是图像的肌理

策展人彼得·桑迪在开幕式现场的发言中提及，“图像经济（iconomy）”概念直接受到了法国左翼哲学家德勒兹（Deleuze）的启发，尤其是德勒兹在《时间-影像》一书中对于电影的精准论述，“电影作为艺术，其本身也处在永久阴谋的直接关系中，体验着一种国际性谋划，这种谋划从内部支配着电影，就像是电影最亲近的、最不可或缺的对手。这种谋划就是金钱的谋划。界定这种工业艺术的，不是机械的复制，而是已经内化的金钱关系......金钱是电影所展示和摆在正面的一切影像的项背。”【2】德勒兹一针见血地道出了电影与金钱的致命关系——在金钱耗尽之时，电影便停止了。那么，相比电影，图像是否也是如此？实际上，展览对于“超市”隐喻的采纳，已然点明了展览对于背后操控者——金钱的直接关系。一切质料、库存、劳作都是围绕图像价值与交换存在的必要产物。

位列于“图像超市”展览第四章“价值”中，来自法国著名导演罗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电影《钱》宣传片（Trailer for the film L’Argent）起到了开宗明义的作用，以布列松标志性迅猛的剪辑节奏，宣示出图像与金钱的共生状态。 

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当这种共生关系作用于加密艺术兴起的时代，更多的艺术家开始对于支付这一动作行为本身，以及艺术品存在模式可能性产生了兴趣。处于讨论虚拟作品风口浪尖上的艺术家凯文·艾博施（Kevin Abosch）带来了作品《个人效应》与《我是一个币》。在《我是一个币》中，艾博施为了将他在以太坊区块链上创建的一千万个“通证”（代表一定数额加密货币）——同样也是他的一千万件虚拟艺术作品——获得与自身的实体化连接，艺术家使用自己的血液将通证合约地址印刷在了100张纸上。

凯文·艾博施，《我是一个币》，2018

装置，印在纸上的血迹

图片由凯文·艾博施工作室提供

© 凯文·艾博施工作室

伊夫·克莱因，《“非物质图画感觉地带”的收据》，1962

印刷纸张

图片由巴黎伊夫·克莱因遗产转交法国图像及造型艺术著作人协会提供

© 伊夫·克莱因继承者转交法国图像及造型艺术著作人协会，2021

摄影：伊夫·克莱因档案

法国图像及造型艺术著作人协会图片

有着类似思维逻辑与艺术触觉的尝试，大概是同样出现在本次展览中的《“非物质图画感觉地带”的收据》（Zone de Sensibilité Picturale Immatérielle）。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这件从1959年开始构想并付诸实践的作品，实际上是一次艺术家设计出来的特殊艺术收藏实验。简单说来，克莱因希望藏家交出“一定重量的黄金”收藏非物质性空间（克莱因表示这是一件看不见摸不着的作品），并让藏家在交易结束后销毁（烧掉）收据，而艺术家则放弃黄金的一半（扔进塞纳河），而证明藏家对于无形无状艺术作品的占有，全部仰仗于克莱因与藏家进行的某种“仪式”，而加密艺术仰仗的NFT也近似于一种“仪式”，但该仪式实际上依赖于制造出大量能源损耗问题的以太坊区块链，这一严重的能源问题在加密艺术兴起的风口之下几乎显得并不重要。【3】这也从一个侧面让加密艺术的兴起成为了一个“图像经济”颇具复杂性的事件，它制造出诸多展览所提示出的生产、劳作、交换与价值问题。

威廉·肯特里奇，《二手阅读》，2013

高清彩色视频，有声，7分1秒

图片由艺术家和纽约/巴黎/伦敦的玛丽安·古德曼画廊提供

© 威廉·肯特里奇

摄影：凯西·卡维尔

图像因交换与流通的便易性，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聚合物，在“交换”这一展览章节中，人们可以看到图像自身流动的、变迁的命运，它是不确定性的产物。如果说展览中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的《二手阅读》（Second-Hand Reading）以图书和影像为介质，依托阅读这一人们熟悉亲切的行为，展现出图像本身具有的如实记录与虚构并存的特点，促使这一段影像拥有了可供多重解释与被诗意性解读的空间。那么，来自2021年成立于巴黎的团体“DISNOVATION.ORG”带来的作品《盗版电影院》（The Pirate Cinema）,则展示出商业图像经过盗版复制后呈现出来的流动（传播）能力与特殊质感。实际上，这种以盗版电影为首的“劣质”图像，几乎充斥在我们生活中各个角落。

《盗版电影院》，DISNOVATION.ORG，2012–2014，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本次“图像超市”展览的兴趣与目的或许并不发生在“图像史”或“视觉文化”层面，更多是源自于被当下图像经济时代种种问题所触发而出的批判意识。正如策展人彼得·桑迪在发言中所述，“在当下这样一个图像能够普遍进行交换的时代，这种新的图像存在的制度正是展览‘图像超市’试图探索的一种新的理解图像的方法。”无可争议的是，“图像经济”与我们今天所处的世界息息相关，它建构、塑造、改变着我们每一个人和周遭世界。作为图像的生产者、消费者的个体，人们得以通过一次展览观察“图像经济”时代正在并将持续发生的某种巨变，找到属于自己的“像素”，以期获得某种反思与行动。

红砖美术馆“图像超市”展览现场

展览自身也如同它体现出的丰富的问题意识，以及广袤如海的图像展示那样，令人感到眩晕甚至迷失。这几乎类似一种警醒，面对图像的海洋，人们或许永远不能知晓每一片浪花的具体样态。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它生动地描摹出了我们这个图像经济时代正在维持的庞大、复杂、无序、令人困惑的状况。

此外，“图像超市”展览作为第十五届中法文化之春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法国驻华大使馆、法国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Jeu de Paume）协办，并得到北京法国文化中心（Institut français de Pékin）的支持。在展览中，观众仍旧可以感受到法国左翼哲学家思想的余波震荡。如果说在德勒兹启发了策展人的《时间-影像》一书中，德勒兹努力将影像从电影中解放出来，使其获得自由。那么本次展览，我们或许仍旧可以觉察到某种解放图像的冲动：它试图在由图像组成的巨浪中开辟出五道理解路径，以接近当下图像的某种本质属性。而这一理论脉络的特点也在展览中隐隐浮动——筑在批判的高原上，它如此独到、有力，拥有先锋的肌理，而在需要建构的时刻，却流露出斯文谦让的一面。当然，具体到单个展览中，“建构”总归不是一种恰当的要求。

【注释】

【1】引自“图像经济”展览新闻稿

【2】（法）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著 谢强等译. 时间-影像 电影2[M]. 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 2004.08.121页

【3】“真正的问题与NFT工作方式的一个目前不可避免的特点有关。以太坊区块链上的每一笔交易（目前大多数NFT都记录在该区块链上）都涉及一组称为工作量证明（proof-of-work）的计算。这些计算被有意设计为能源密集型。在全球范围内，所有参与验证工作量证明的处理器都在疯狂运转，消耗了大量的电力，带来了巨大的环境成本。”引自Adam Greenfield的观点。来源：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898060

展览现场：

红砖美术馆馆长闫士杰（左一）与法国驻华大使罗梁先生在“图像超市”展览开幕现场

展览信息：

展览名称：图像超市

策展人：彼得·桑迪

联合策展人：伊曼纽埃尔·阿罗亚、玛尔塔·庞萨

艺术家：凯文·艾博施、阿姆·巴托尔、塔伊西尔·巴特尼基、 萨缪尔·比安奇尼、罗伯特·布列松、本·索普·布朗、苏菲·卡尔、莫瑞吉奥·卡特兰、爱玛·查尔斯、谢秋霞、马克斯·德埃斯特班、DISNOVATION.ORG、哈伦·法罗基和安捷·伊曼、西尔维·弗勒里、马克西莫·冈萨雷兹、杰夫·盖斯、安德烈斯·古斯基、劳伦·于雷、杰拉迪内·华雷兹、威廉·肯特里奇、伊夫·克莱因、马丁·勒·舍瓦利耶、李浩、刘勃麟、奥古斯特·卢米埃尔和路易·卢米埃尔、伊莲娜·莫多拉蒂、拉兹洛·莫霍利-纳吉、安娜·维托莉亚·穆西、特雷弗·帕格伦、朱利安·佩维厄、威尔弗雷多·普利耶托、罗桑杰拉·雷诺、汉斯·里希特、玛莎·罗斯勒、伊万·罗斯、托马斯·鲁夫、RYBN.ORG、黑特·史德耶尔、王庆松

展期：2021年5月29日至8月1日

主办：红砖美术馆

协办：法国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法国驻华使馆

支持：北京法国文化中心

孟希/文

图文资料致谢主办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