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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A荐展|布鲁斯·瑙曼:影像、声音与脆弱不安的身体

时间: 2022.3.16

在今天,身体已经成为了当代艺术中的一个重要关键词。刚满80岁的布鲁斯·瑙曼(Bruce Nauman)则是这一趋势的见证者。近期,木木美术馆与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合作,首次将这位重要的美国当代艺术家的个展呈现给中国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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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瑙曼  2021

Photo by Zoe Nauman.  © 2022 Bruce Nauma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courtesy Sperone Westwater, New York

不崇高的客体

在瑙曼早期的知名作品《作为泉的自画像》中,他裸露着上身,从嘴里吐出水珠,如同一座喷泉。我们可以把瑙曼的作品看作一个关于玩笑的玩笑,同时也是一条复杂的能指链条。这个链条的一端是现代艺术史,瑙曼的作品致敬了杜尚的《泉》,同时也在现代主义不断探求图像装置的路径上迈出一步;链条的另一端是西方式、美国式的主体忧郁,而这种忧郁在那个年代迎来了症候的暴发。

如果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解释,这种忧郁来自超我的律令。这个超我律令最为直观的呈现就是现代主义的叙事,而在瑙曼年轻时的美国,抽象和形式主义是其中最重要的词汇。弗洛伊德用升华这一术语来解释艺术创作的动力学和经济学。然而,升华不仅同艺术和智识工作有关,也和死亡驱力(death drive)有关。还用重复杰克逊·波洛克的例子吗?这个抽象表现主义的大明星和酒精、跑车一起毁灭在马路边,成为这一艺术发展决定论的讽喻注脚。

瑙曼在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接受艺术教育,这一时期正是民权运动的高峰。在意识层面,它深刻地影响了整个西方世界的自我认知;在现实中,它改变了无数具体的社会规则,和“喷泉”有关的一个事实是,直到这一时期,大量的美国公共直饮水龙头(它们的使用方式与瑙曼的表演毫无二致)才刚刚结束种族隔离限制。来自各种被压抑群体的反抗预示着一整套现代主体的意识形态——德里达将其称为菲勒斯-逻各斯中心主义(phallogocentrism)——面临着挑战,人们叱责其假借普遍性之名,将一切非西方、非白人、非男性的内容放逐到意识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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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地板姿势》 1968   © 2022 Bruce Nauma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如果说,作为一名白人男性,在身体这一问题上能展现什么特定的事实的话,那就是无人能逃过同一性神话的罗网。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意味着关于身体的一套禁令。艺术家的身体不被允许,或至少不被期待展示——在艺术史上的众多裸像中,有多少是自画像呢?艺术作品中的身体总是要使我们崇拜、着迷,或是敬畏、恐惧,在欲望结构中占据客体的位置。

然而,瑙曼偏偏要在这一点上做文章,他把自己的身体推到作品表面:以夸张的姿势围绕一个正方形的边缘行走、以对立平衡的姿势行走……受到欧洲舶来的格式塔心理学和现象学影响,瑙曼把身体及其周围的空间(按格式塔理论来说应当是“负空间”)全部置于客体位置。瑙曼的这类影像作品可以被恰当地称为“视频雕塑”,它们都致力于用视频和其它媒介构造一种精简的结构,并把观众纳入其中,就像雕塑和建筑一样,这种作品是在观众的观看和移动中“完成”的。准确地说,不是我们在观看影像,而是影像吞没了我们。

03.jpg展览现场

于是,我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古怪的空间:画面中人物的运动仿佛在压迫我们。当《以对立平衡的姿势行走》(1968)中的瑙曼以硬朗、坚定的形象,迈着声称是古典式的步伐向屏幕走来时,我们看到的却是传统艺术客体的崩溃。技艺、美、崇高……这些传统的术语失效了,最终,我们失望地发现,身体——艺术家和模特平庸的、寻常的身体,我们自己的身体——就是艺术的客体。瑙曼使这不崇高的客体逼近我们,甚至离得太近了,以至于阻断了欲望和幻想的可能。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木木美术馆的策展人为什么说这个展览并不“舒适”,对于那些习惯了传统美术馆参观体验的观众来说,接触这样的作品是破坏性的。

监控与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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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时和录制监控下走过角落》 1987  © 2022 Bruce Nauma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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瑙曼无疑也是一位卓越的监控艺术家。《在即时和录制监控下走过角落》(1970)用简单的结构制造了一个欲望观看的装置。当我们走进两面墙之间的过道,我们会看到一幅空无一人的监控画面(它是事先录制好的),而当我们走到过道尽头,绕到墙的另一侧,我们就会看到即时画面:一个摄像头沿着我们进入过道的方向拍摄我们的背影。讽刺的是,由于即时画面被墙壁隔断了,这意味我们总是只能在画面中看到后来观众的背影,而我们自己的形象却总是不可见的。瑙曼早在《规训与惩罚》出版前就向美国观众展示了监控社会的压制性质。如果说,福柯关于全景敞式监狱(panopticon)的论述道出了今天资本主义的规训方式,瑙曼则提示我们:我们都在这座监狱中扮演囚犯,而只需经过一个转角,我们又会开始扮演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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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酷刑》 1987  © 2022 Bruce Nauma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07.jpg展览现场

影像与身体可以作为艺术装置的一部分,同时也是监视、审查和运用的材料。瑙曼预见了社交媒体时代的自我治理。《小丑酷刑》(1987)中的很多场景会在熟悉短视频的中国观众中产生独特的效果。屏幕中重复着一些羞辱式的表演和小丑情绪暴发时的特写镜头,在搞笑和恐怖之间含糊不清。瑙曼的小丑是一个精神病的结构,它源自象征秩序的崩溃和向着幻想的逃避。在过去,艺术为人们(符合特定阶级、种族、性别的人)了一种幻想空间,而今天这个任务已经被大众化、社交化的媒体接管,瑙曼的艺术则变成了打破这种幻想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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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有房间的光线变化的走廊》 1971   © 2022 Bruce Nauma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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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当观看不能产生快感时,艺术还能吸引观众吗?在展示瑙曼工作室的影像(2001)中,展览引用他的话:“如果我是一个艺术家,并且我在工作室里,那么无论我在工作室里做了什么,都一定是艺术。”功成名就的艺术家不再需要身体的在场,就能赋予空间秩序(这一象征秩序的效力,取决于观众在多大程度上认可艺术家的身份),而我们却不再能通过监视镜头获得快感,监控的权力并未满足我们的凝视,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压力、和幽闭恐惧。如同瑙曼早期的影像作品,我们发现自己被置入了一个类似贝克特的名剧《等待戈多》一样的场景,甚至连荒诞剧中最基本的情节也缺失了,戈多没有来,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会来,在这无叙事的剧场中,我们被迫从匮乏的客体中认出我们自己。

差异与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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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展览入口处摆放着一件双屏的影像《正常洗手》(1996),循环播放着近一小时的洗手视频。洗手也许是我们最熟悉的强迫神经症案例,清楚地展现出主体如何沉醉于幻想并重建出一种“洗手=健康”的同一性关系。但在疫情的背景下,这一强迫症的结构又切实地具有诱惑力。在另一个昏暗的房间中,《一百遍生存和毁灭》(1984)则进行着癔症式的重复。霓虹灯的闪烁灯光随着观看时间的延长,几乎是自动地诱导我们重复信息,重复在这里代表着某种对异化的自动化处理方式。展览精妙地在这个房间中设计了一面镜子墙,一方面创造了一个典型的打卡圣地,一方面又用镜像帮助我们重建自恋与同一性的想象——某种程度上两者是一回事,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当我们在展览中感受到任何不适时,举起手机都是一种有效的防卫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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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遍生存和毁灭》 1984   © 2022 Bruce Nauma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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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早年的访谈中,瑙曼说到:“(有些作品)试图制造一种紧张的情境,我认为这与我对自我暴露的恐惧有关——我只能给出这么多,如果我走得更远,它就会带来一些东西,或者做出一些更让我偏离轨道的事情来。我们都走得太远了,以至于我们害怕会暴露自己。一方面,我们的确很想把信息暴露出来,但另一方面,我们又畏惧让他人知晓。”瑙曼诚实地展露出一种特定类型的脆弱性,他通过残酷地剥离其自身的掌控,使我们看到,男性、白人等等同一性身份的神话在建构中对每个人——包括这种“特权”所假定的受益者——筑起一个不宜栖居的外壳,并使任何人都可能遭受暴力和创伤。

SW 99073 The True Artist Helps the World by Revealing Mystic Truths (Window or Wall Sign).jpg《真正的艺术家通过揭示神秘的真理来帮助世界[窗或墙标志]》 1967  © 2022 Bruce Nauma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通过反叛和诚实,瑙曼的作品展现了对晚近资本主义表现在隐忍、归顺和服从纪律上的主观体验。而在今天,这些影像、声音、装置——连同美术馆本身这个大装置——是否也服从于景观文化?展览本身没有做出回答,正如标题“OK OK OK”所示的,它既可以被解读为带有批判意味的反讽,也可以视作一种强迫性重复的症状。

展览将持续至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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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罗逸飞

图片致谢主办方

展览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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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瑙曼:OK OK OK”

展览时间:2022年3月11日-6月12日

展览地点:木木美术馆(钱粮胡同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