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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与民族魂 ——赵奇画艺品读

时间: 2010.1.14

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北方人物画派一直秉持着浑厚深沉的乡土意识和扎实有力的写实画风,赵奇无疑是这种风格的代表人物。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画家,赵奇以其成熟的个人风格使他的作品带有强烈的个人印迹,他的作品不像当代某些“观念艺术家”们刻意地制造某种商标式的个人化视觉符号,也不像一些学院派国画家那样在题材和样式上绕不开一时的风气与程式。赵奇作品的标识,在于其特有的整体气势与风格化的笔墨语言,这使得他的创作可以与他人拉开距离。土地、人群和历史,永远是他孤独而执著的选择。

写实主义的艺术取向与现实主义表现风格在“徐(悲鸿)蒋(兆和)体系”的巨大辐射作用之下,很长时间以来对中国人物画坛有着深远的影响。赵奇的艺术风格有别于传统的写实主义与现实主义,他一直试图开掘出一个民族在一个时代的生存状态,以及人性深处丰富复杂的自然品性。从早期的连环画创作到后来的主题性国画创作,赵奇一方面致力表现历史事件中的英雄题材,另一方面也钟情于描绘平凡世间的乡民百姓,他的作品常常带有恢弘的庄严性和沧桑的使命感,以深沉、冷峻而蕴涵着悲悯情怀的个人风格在中国人物画坛独树一帜。
从1978年毕业于沈阳鲁迅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至今,赵奇的绘画创作可以被划分为历史题材的连环画创作和以乡土题材为主的中国人物画创作两个阶段。其中,八十年代以水墨为媒材的连环画创作使他在中国画和连环画两个领域都引起人们的注目。他与许勇、顾莲塘合作的《嘎达梅林》,开创了中国现代连环画创作的史诗风格,极大限度地发掘了连环画艺术的多时空、连续性的样式特点,成功地运用通页的横幅画面展现出磅礴的气势,表现出不同于以往连环画的全景式的图像叙事风格。真正标志着赵奇个人艺术面貌走向成熟的作品是《可爱的中国》(1984)、《啊,长城》(1987)和《靖宇不死》(1989)三部带有承进性有机联系的系列作品。

赵奇的艺术生命成长于八十年代,在这个新潮美术一时独领艺坛风气、纷繁复杂的中外观念相互冲撞的年代,他反而沉浸在民族的苦难历史之中,并在内心深处烙下了深重的历史使命感。《可爱的中国》与《啊,长城》便是赵奇在八十年代中期有感于民族命运的艰难与苦难创作出的名作。《可爱的中国》根据方志敏原著编绘,这套共46幅的连环画作品标志着赵奇连环画风格的初步形成。画面以赭墨勾勒,加以皴擦渲染,充分发挥了皮纸的特色和质感效果,得粗犷厚重之风。其中,第20幅描绘的衣衫褴褛、满面污秽的难民形象,给人以动人心魄的冲击与震撼,成功地传达了先烈为苦难祖国而痛楚的感情,极富精神感染力。画面上有意安排了长城、黄河等象征性的场景,显示了画家处理全景式构图的能力。《啊,长城》则围绕着一个特定主题场景,穿插历史故事和战场硝烟,从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到抗日战争时期中华儿女为了保卫家园喋血长城内外,再到今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国内外参观者,整个作品跨越时空的局限,凝聚了历史的沧桑和作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凭吊情怀。 

从《啊,长城》中两次出现的杨靖宇将军头像,赵奇萌生了创作《靖宇不死》的想法。赵奇将杨靖宇的头像理解为长城的一块砖,由此他以饱满的激情和执著的毅力将这个构思付诸实践。重读《靖宇不死》,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其前半部的十四个画面中有六幅是杨靖宇将军头部的特写,其中最为感人的是那张著名的《将军的头颅》。这是赵奇依据当时敌人在埋葬将军之前翻下的石膏面像而创作的。画面上纵横恣肆的焦墨皴擦与顶天立地的构图手法,表现出令人心颤和压抑的气氛,这种赵奇作品独有的震撼力,直至今日也难有作品超出其右。
赵奇创作连环画的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作品文字多由他本人收集素材,亲自撰写;他不是先写好脚本再构思画面,而是画面与文字同步构思,这反映出作为画家的赵奇具有难得的文学功底和善于思索的习惯。为了深入了解相关的史实,赵奇来到了杨靖宇殉难地——今日的靖宇县,近距离的感受和大量第一手材料给了他很大触动。他在归来后记下的《〈靖宇不死〉之后的补白》中写到:“以后,我回到学校在完成作品的时候,安放靖宇棺椁的灵堂时常在我眼前浮现。……时间是停止的,它永远指向那个悲惨的年代。它赤裸地展示着真实——是残酷的真实,它在诘问今天尚且存在的灵魂。”

从《可爱的中国》到《靖宇不死》,每一件作品都花费了赵奇一年多的时间,他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而对历史的敬畏和感叹让他在创作过程中倾注了宗教般的虔诚。

八十年代创作的三本连环画作品,反映了赵奇对于民族命运和历史英雄的关注与执迷。 在他的眼中,“历史不是尘封的史料,历史永远是属于当代人的。任何历史都会被当代人所重新观照。但是,历史终归是历史。”赵奇连环画艺术的成功之处正在于他将庄严的历史感灌注到鲜活的个人意识中,将历史事件尽可能地进行图像化还原,而不止作为单一的叙事体来看待。他的作品既有感性的抒情,又有理性的省思意识和大时空跨度下的宏观思维。著名美术史学者、评论家李松曾说赵奇的连环画作品有着“诗人的热情、画家的敏感和史家的严峻”,这句评价是中肯而准确的。

如果说连环画艺术可以显现出赵奇对于历史题材的宏观驾御能力和对图像叙事性表现的精到把握,那么主题性中国画创作则更能展现赵奇笔墨风格的个人风貌。赵奇中国画的笔墨力度,如刀锉般的雕凿,满布班驳锈蚀,有粗砺的质感;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大多具有浮雕般的静谧、庄严和凝重,面部与衣纹的塑造用笔形如土地的沟壑,朴实、松动而大气。从《我路过的地方》系列(1985-1990)、《生民》(1990)、《人群》系列(1991-1995),到《马儿哟,你慢些走》(1998)、《奔月》(1999),再到近年来的新作《劳动的日子》系列(2002)与《有马车的风景》(2005)等等,赵奇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身边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以平视的眼光深情地为他们造像,他并没有刻意美化这些平凡的形象,而是以一种冷峻的态度来关注与审视他们的生存状态,追问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正因如此,赵奇的作品对于“人”的关注和对于民族命运、国人灵魂的拷问与省思,成为了他的人物画创作的个人标识。

创作于九十年代初的《生民》,以晚清著名维新变法思想家黄遵宪和漂泊在新大陆的海外华工为题材,将众多华工塑造成血肉筑成的铜墙铁壁,以饱满的构图形成一种密不透风的气势,给人以沉重、压抑的感觉。画中人物形象面带烟尘、蓬头垢面,但目光又是如此的坚定,充满着一种觉醒后的愤怒与坚强;这些人在以冷峻而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观者,仿佛在诘问和控诉,让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百年前的先民们遭受屈辱后的喘息与呻吟,以及众志成城反抗压迫的民族意志。《生民》的画面整体笼罩在一种浓烈的悲剧气氛中,其悲壮感的营造与对人物心理的细腻表现,使之成为传之久远的篇章,堪称以笔墨铸造的纪念碑。

对于创作,赵奇曾说,“我所坚持的就是一种劳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这是我的必需——其收获在于内心,否则我将一贫如洗。”他很在乎作画要“对得起良心”,经常在一次次阶段性创作结束之后扪心自问,反思自己是否投入了所有的努力,倾注了全部的激情。因此,在他的画面上,我们常常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于人物心绪的那种入木三分的刻画深度——无论是历史上的人物还是身边现实中的人群,他们的呼吸与脉动仿佛就在耳边。在作品《人群》中,赵奇刻画了一群清代末年的农民,这组没有任何历史典故与叙事情节的作品颇让人深思。画面中的人物都有着茫然的面孔和静默的神情,这些过去时代的平凡人历经世事沧桑和人生艰辛,在历史的尘埃中无声无息,默默远去。赵奇通过这种陌生化和特写式的描写方式,表达了他对那个时代众多民众在苦难中走向毁灭的平凡人生的思考。他通过笔墨语言,发现了这种在沉默中消逝的悲剧性,将历史的碎片拼合、连缀成他的表现对象,重现了那些凝重、晦暗而又潜藏着生机与希望的场景。

赵奇对于历史和民族命运的关注,使他的作品充满着一种荡气回肠的气魄和令人沉思的“意义召唤结构”。他的目光常常凝视在过往的图像中,即便他对现世的审视,也总是沉浸在一种回忆与冥想的状态中。2000年之后,赵奇的创作方向分为两路,一路是追随古人的笔墨传统和人文精神,以现代人的理解重读传统文化的意境与古典艺术的表现方法;另一路则是诗意地描绘当代人的生存状态,描述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以及人对土地的深厚感情。

这一时期,赵奇开始有意识地返归传统。他的《重读宋人》系列(2001)以一组宋人笔意的花鸟题材作品,一反过去粗犷沉厚的个人风格,用自己的理解诠释了宋人的清雅和简淡;《师古之心》(2003)则表现了画家对元代文人情致的向往和痴迷,这一类作品反映了画家多元求变的创作态度及其对中国画传统深入发掘的学术热情。从20世纪写实精神的小传统,转向千年以来积淀而成的中国文人画的大传统,这样的尝试与努力也使赵奇的创作理路产生了深化与拓展的可能性。

近几年来,赵奇的作品题材多集中于土地上劳作的人群,在《年轻的时候》(2002-2003)中,画家以简约平实的笔墨深情地回忆了青年时代在乡间劳动耕田的美好场景,画面洋溢着明快的色彩,画中人物的喜悦表情与作者早期历史题材悲壮、深沉的气氛形成鲜明对照。可以说,如果赵奇在早期创作中更钟情于对“苦”的刻画,那么他在新作中则倾向于表现生活之“乐”、劳动之欣然,表现人对土地的朴实而深厚的热爱。从《劳动的日子》(2002)到最近创作的《有马车的风景》(2005),赵奇的创作早已超越了某种地域性画风的局限,而把目光转向对于人的生存的诗意观照,和对于人与土地、人与自然关系的终极性思考。

无论是历史题材的连环画创作,还是表现现实生活的中国画主题性创作,每当我们品读赵奇的作品,心绪总有一种慢慢向下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们内省自己的真诚。这些画面或是令人联想到百年中国所承受的深重苦难和那些同苦难抗争的人们,或是让人心醉于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的芳香。画家对于过往和现世的省思与感悟,让观者不由心生感佩。

赵奇坚信艺术涉及信仰,他的艺术表达了一个人对于自身和整个民族命运的追问,而土地、人群和历史是他笔下的永恒母题。我们相信,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新奇耀眼、纷繁芜杂,这个情结会在赵奇的作品中一直延续下去,常驻而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