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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亦杨:极少、观念&全球化---以安尼施•卡普尔的创作为例

时间: 2019.10.28

英国印度裔艺术家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b.1954)以谜一样、从物理空间渗透到的心理空间的雕塑著称。他擅长与观众沟通,在简约、理性、抽象、冷酷的极少主义模式中,加上了印度的味道和世俗的温情。

带咖喱味道的几何形体

卡普尔最初引入瞩目是因为雕塑《1000个名字》(1979-1980)系列。这是一组由简单的、单色几何形体组成的雕塑集合,类似于极少主义经典的白色立方体。与之不同的是,卡普尔在这些单纯的形式上撒上了红、黄、白色的颜料,如同一个宗教仪式,一扫极少艺术的洁癖、打破了现代主义的硬边规则。在色彩和形态上,它们还令人想起印度传统的宗教仪式、建筑结构、服饰搭配、 甚至咖喱的味道。《1000个名字》系列有的挂在墙上,有的仿佛从地上钻出来,好像原本就有生命。 

从墙里伸出的的肚子

《当我怀孕的时候》(When I am Pregnant) (1992) 是一件更为单纯的极少主义雕塑。它只有一个轮廓, 从画廊白色的墙壁上凸显出来,看似女性的乳房、怀孕的肚子或是子宫。 它既象身体的一部分,也是墙的一部分;既是独立的存在,也附属于建筑结构。 从正面观看:它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凸起;从侧面看,它又变成了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具体形象。卡普尔利用光线突出了形式的纯粹,模糊了物质的显现和消失、现实和虚幻、有形与无形的界线,呈现了一个生命即将破壁而出的状态。它既平静如水,又荡漾着的浪漫激情,令人沉浸于宗教的冥想与世俗的期盼之间。

跨越时空的魔镜

2001年,卡普尔创造了第一件公共雕塑《天镜》( Sky Mirror )。这是一个面向天空的巨大凹凸镜。它有着抛光的不锈钢表面 ,一面照向天空和云朵,一面反射周围的环境。它把世界反转过来,使观众从不同角度去看,反省周围的环境和自身。

在自然环境中,《天镜》最有代表性的一次展现是2010年在伦敦的肯辛顿花园。它与周围田园景色全然融为一体,仿佛消失在自然界中,变成了一幅幅动态的画面,就象英国浪漫主义画家康斯太勃尔的风景画,忠实地记录着不同时间、季节景物的变化。

在城市环境中,《天镜》最吸引人的一次展示是在2006年在纽约洛克菲勒中心。这面直径10.6米, 约3层楼高,23 顿重的巨型镜子,凸面一端对着第五大道, 凹面一端指向洛克菲勒中心广场。在世界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天镜》把蓝天白云带入钢筋水泥森林中,如同一幅幅不断变幻的现代抽象画,又象是一个全球化企业的商标,反映出自然环境、社会生活与全球化商业运作模式之间的关系。它仿佛一面跨越时空、穿越地心的魔镜,令人觉得也许可以从北半球纽约的镜子里钻进去,从南半球的悉尼冒出来呢。

卡普尔的大型公共雕塑 《云门》 (Cloud Gate,2004)坐落在芝加哥千禧年公园的广场上,因为可爱的形状被称为 “大豆”。它抛光的不锈钢材质像镜子一样透明,映照出周围的高楼、云朵、草地、树木,还有兴致勃勃的观众们。“大豆”身上映出的景物被拉长变形,成为雕塑延伸的部分。无论大人小孩都喜欢围绕着它的各个弧面,或者爬到肚子下面,看自己在这个哈哈镜中的模样。

“大豆”的空洞和突起隐喻了存在与缺席、隐藏与揭示的反差。它既壮观又优美、既神圣又世俗,酷炫得象遥不可及的星辰,又亲近得象孕妇的肚皮。艺术家把童话、宗教、哲学与日常的感性经验结合起来,并不把观念性强加于人,而是创造了一个让观众观看、浸入和反省的环境,这件雕塑成了现代都市芝加哥的一个城市象征物。它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化解了的现代化都市坚硬的外壳,折射出这个全球化世界的奇观。

妄自尊大的马西亚斯

2003年,卡普尔在伦敦泰特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了大型雕塑《马西亚斯》(Marsyas)。它的主题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一个名叫马西亚斯的萨提尔(山林水泽间的小神)由于擅长吹笛,竟然公开挑战艺术之神阿波罗,受到残酷的剥皮惩罚。

卡普尔的《马西亚斯》 铺满了整个涡旋厅,具有巨大的体量感。 它象一个扩音器,召唤所有人的注意;它又象是一个漏斗,既有实验性又有视觉的美感;它还象是某种生殖器官,介于男性女性之间,如同雌雄同体。由于它在空间中的延伸, 观众无法从任何一个位置看到作品全貌,只有通过多角度的观看和体验,才能探测出整体。与他同代的艺术家塞拉(Richard Serra)一样,卡普尔让观众在动态的空间中去探索作品的意义,体验人类创造力伟大和自己肉身的脆弱。

尽管象一件大型的极少主义雕塑,《马西亚斯》无论从视觉还是听觉上都具有很强的感官刺激性。 PVC的材料有一种肉体的质感,仿佛是神话传说中马西亚斯被剥下的皮。雕塑外观鲜红的色彩暗示着尘世的、身体和血液的颜色, 既暴力又诗意,令人联想到浪漫主义的激情和人类永远无法放弃的挑战性。

皇后的阴道

卡普尔在创作中经常向原初这个概念回归,不断参照生命的本源问题。他经常制造孔洞、凸起和曲线来表现母体、子宫和孕育的过程、 用红色来表现血液、身体和生命的经历。2015年,卡普尔的 《肮脏的角落》(Dirty Corner)在巴黎郊外的凡尔赛宫展出。这件作品由里及外的、弯曲的造型邀请观众进入想象的空间,回到原初的、生命之旅的起点,令人想起法国现实主义艺术家库尔贝的《生命之源》。 它被称为“皇后的阴道”,因为“露骨的性”而受到很大争议,甚至有人向它泼洒白漆,在上面涂写种族歧视语言。

凡尔赛宫是法国“太阳王”-- 路易14留下的最重要的文化遗迹,也是建筑与园林设计上的辉煌成就,以整洁、规矩、具有阳刚之气而著称, 象征欧洲理性主义文明的开端。300年之后,卡普尔把《肮脏的角落》放到了凡尔赛宫的中心位置。在形式上,它古怪 、呈涡旋型、有戏剧性效果,仿照了路易14时期主导欧洲的巴洛克艺术风格。不过,这个喇叭形的、宽大的、暗红色钢管架在破碎、粗粝的岩石之上,更像一个原始的洞窟、或一个生殖图腾,与周围环境形成了一种巴洛克式的鲜明反差,象征着文化间的冲突,显示出被压抑的欲望。它仿佛是对源于欧洲文明的全球主义一个挑战:到底是谁的现代性?谁的乌托邦?

欲望黑洞

卡普尔的《漩涡》(descension)是一个不停旋转的黑洞,水漩涡状涌动水流在中心坠落,仿佛被吸入一个不可知的无底深渊。这件作品于2017年5月设置在纽约布鲁克林大桥边公园中,与旁边的东河相连,再次激发起观众强烈的兴趣。它延续了卡普尔解构物质对象的兴趣,以单纯的生态形式激发了人们对于自然的纯粹感知。《漩涡》呈现了满与空、有形与无形的印度宗教和哲学思想,同时也影射了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化物质主义的贪欲。它令人想起911纪念馆中,那两个替代了双子塔的、向下凹陷的瀑布,具有强烈的反省意义。

现象和精神之间的对话

卡普尔的公共雕塑有极少主义的外表,又有观念艺术的内涵;有吸引人的形式,又有社会意义的挑战。艺术家用超现实的想象调动观众的潜意识,深入于在场与缺失、存在与消逝、肉体与神灵、有形与无形的哲学思辨之中,展开了现象与精神之间的对话,为冰冷的极少主义艺术增添了诗意、隐喻和生命的温度。
卡普尔的当代意义在于不拘泥于某一种形式和观念。他从具有普遍意义的现代主义出发,结合了印度本土文化传统和现代艺术资源,创造了一种简约、朴实的视觉语言,如同古代洞窟壁画、马列维奇、保罗克利的抽象画,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和所有人对话,无论是谁,无论在哪儿。

(原文发表于“观念之道:2018国际雕塑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