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方增先:书法与国画

时间: 2009.1.6

“书画同源”,这是老话题了,现在谈这问题,似乎早已过时。首先,旧文人画的时代已成为过去;再是很多现在的成名画家,他们的成名之基础修养,似乎并没有和他们的书法上的修养,有什么明显的关系。

我早年画写实人物的那个时代,也曾常听老先生说书法对于画画的人是如何地重要,像潘天寿、陆俨少二先生他们是经常说起的,而且,我也亲眼看到他们在暮年,已成大名时,仍然不停地练习写字。他们的画中用线,和他们的书法用笔,几乎是同一种气质。可惜我仍然没有真正地重视书法,以为写实人物画既然不是文人画,书法只要能对付过去也就行了。

转眼间自己早已年过七十,每当看到老师们的书法遗迹,真是不胜感叹。在书法的学习上,我实在悟得太迟了,有愧老师的教导。

目下的中国画,风格之多样,是空前的,其源头,有来自纯传统的,也有同时吸收西方近、现代绘画的,都可以画得很好。因此,书法是否是国画的必修课,真是有点说不清。虽然笔、线、点在画中仍然占有一定的重要性,但在现代画坛中,尤其是在人物画中,构成,人物形象、生活气息、变形、趣、意、现代味……等等,都是人物画的重要因素。线点的书法味如何,比之旧时文人画,其重要地位,自然已逐渐淡化。

但是,直到今天,所有不同风格的现代中国画,谁也不愿放弃以线、点去组合画面的基本方法。对于线点的品质,似乎也都希望有一个好的成绩。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画中的线点,是一种经不起推敲的劣质线点。于是,线、点的品质,合线点的组合,仍然是国画中品评水平的不可或缺的因素。

书法线和国画用线,都不是几何线,而是有形质的线。他们有粗细、干湿、快慢、长短、凝重、活泼、潇洒、稚拙、木纳、飞动、颤动……。在毛笔的运行中,由于书画家的个性、修养、情绪、主题等不同因素,在其笔下,会自然地突出其不同表现意趣的倾向。于是这些不同的线,不但面貌不同,而后更重要的事,线点的品质和线点的关系成为审美的重要元素。比如形似流丽、实则油滑;形似凝重、实则呆滞。笔墨滞结、空白散乱。这些元素如果品质低下,在画中又出现在很明显的地方,甚至全幅皆是如此,自然会大大影响整个画面的艺术品位。

但书法线、点不是绘画上的线点。书法线点只受文字规则的制约,而绘画的线点必须受到物象的制约。画中可以有很长的线,很大的点,而书法中线点,不能远离元文字的一般规则。随意,书法用线,不可能直接移用于绘画。

但书与画,的确存在着很多共通的东西。浓、淡、干、湿、迟、速、巧、拙,这些都是书画中重要的审美要素,线点的不同笔法和不同的组合运用,就在书法或绘画中,产生不同的风格和气质。难怪黄宾虹谈画道,却把书道中的“如折钗股”、“如屋漏痕”、“担夫争道”的用笔要求,全部用到书法中来,又能得到画家们的认可。“无垂不缩”、“无往不复”,这是宇宙万物普遍规律,用在线的运动中,竟是十分恰切合理。不论书与画,在毛笔的运行中,都要求有这一最基本游戏规则。奇怪的事,从现存的殷商甲骨文字,和汉简中的书写文字中,都贯穿着种基本要素。

楼兰残纸是魏晋时在西陲的汉人的书写遗墨,他们的书法用笔如此风情,如此凝练,使人看了,觉得古人真是才气横溢,难怪书法是在魏晋年代是如此辉煌。

近代人发现北碑,这些刻石即使在规律化的行距与工整的字体中,仍然是显得如此之妙,使我们这些千年后的子孙仍然为之动容。

书法中线与线、点与点、点与线之间,可以组合出十分奇妙,千变万化的结构,他们是书法,但也可说是一幅一幅的抽象画。其微妙处,当会令人叫绝。我想,这是不是可以叫做字中有画呢?或者说书法、碑刻中本来就很有画意?

翻开《淳化阁帖》,王羲之的书法中、字中的笔与笔、字与字、行与行之间,是随意的,又是十分用心的。

黄宾虹谈画法,有“不齐三角觚”之说,即每一组线点,所形成的三角形、菱形,其边线都各异,形成此三角形,既不等边,也不等角。“计白当黑”,则边线内的空白、其形状、面积没有一个是相同的,这是绘画中线和黑白的处理方法中最基本的原则,而在王羲之书法中,也随处可见。这不就是画也在其中了吗?

我最喜欢黄山谷的草书,他的草书结体之奇诡,可谓出乎意外。他把字的每一局部,大幅度地挪位、夸张到绝处,其气就出现了。用现代美术中的构成和结构去理解,可以惊奇地看到,早在千年前的古人,在自信的创作上,竟然走得那么高,走出那么远。把他的草书与同是大书法家的董其昌相比,董只是在规范中求节奏,而黄则在大变动中,把结体重新组合,形成大空间,大紧密的对比。有似野战,出奇制胜,而胜券又必操手中。比如草书声字,他把声下的“耳”紧接在“声”下,于是“声”“耳”上下连成一排曲线网,而右侧的“殳”曲线成了虚构,其下又形成大片空白。这样的构成是空前的,可能也是绝后有。黄山谷草书中,绝大部分的结体,都是出人意料,这是一种线的平面结构的大胆创造,把草书推向空前的高度。

如果我们试着把黄山谷草书中每一个字单独取出,放大一平方米面积,就很像是一幅很好的绘画构成。

近现代画家的字,其绘画性的构成,要数潘天寿走得最远、最奇了。潘天寿草书笔法用篆意的圆笔中锋笔法,行个签名字体就可以说明其结构的用心,“潘”字大而方扁,“天”字用草书,忽然缩小,只有“潘”字的七分之一,“寿”字亦小而长方形,列于其下,于是形成一个特殊的大方块和直立长方形的相结合体,是一个十分稳定而尤奇变的结合体构成。像是一幅线所构成的抽象画的画面。

或者有人会说,平淡天真才是高品位艺术。但我觉得求道可顿悟,但也可以渐修。黄山谷的行书,风格没有太大特点。可是他的草书却写的如此妙不可言。但他一直到晚年,才真正成熟。可见他在草书上是在渐修中逐步完成的。下大功夫,用功之极,最后走上了自然。

天下没有不学而得的学问,对于艺术,也大都必须渐修而入,渐修而顿悟而成正果。如果艺术只有顿悟,文化的厚积和承传,便没的着落了。

书法是一个平面的组合,基本上是在一种浓度的墨线基础上,在平面中运行。一幅书法,是一群线所组成的网状的平面结构。他从局部到整体是线的平面构成的画面。也是线与线之间的空白的平面组合。即微妙,又复杂,但又十分简洁,因为美的载体,只有一群线,他们在横直交叉中,组成一支大合唱。

书法的这种简洁气质,往往超过绘画。如果把这种线艺术的简洁意味,放进绘画中去,不是很好吗?这方面潘天寿先生已经作了极努力的尝试。请看他的山水画,几乎全部用十分肯定而明确的线群组成,远山、近石、桥、水、屋全部是各种粗细的线组合而成。而且,有些山水画仅用很少量的线架构而成,他真正做到了简洁。他的花鸟画,除了荷叶的墨块外,也是在花形的制约中进行明确而肯定的线群组合。所以我以为潘天寿的画,是线的平面组合最典型的画法。他对国画特点从来只坚持一个观点:国画,就是线和点画成。于是他把自己的画中的线点组合,走到了极致。

潘天寿先生画中线的组合,与他的书法中的线点组合,在审美的导向上,是完全一致的,画中健笔沉稳,侧锋方笔并常有角;大构图和局部大都方形结构;平行线的相互关系中往往变化十分用心,十分微妙。往往运用大空白、密线群,在大对比中,找到平衡(有时常用题字去解决平衡)。题字也大疏、大密,与画中的大疏大密相互十分协调。

潘画中的大空白,是挤出来的,是把这一群线挤在一起,于是另一边就空出了一大片纸面。这是在加法中得到的减法。

潘天寿也用水墨,但只在浓墨线群的大结构下,作为附属的一种灰色层次,作为补充调和剂。所以,他有时在一幅画中干脆全部用浓墨线。

我在细读书法时,发现有些现象也很有趣:字的横线或直线排列中,起笔、行笔、收笔即相类而又不相同;线在直行或在弧形往前行走时,笔力、粗细、缓速都基本平衡;长线在行进中须得一定变化,但气息连贯,变化不宜过大;笔与笔之相邻者,在变中求存、在变中求美。线在转折时,类似两互交,亦与笔与笔相邻同理,故亦须变中求存、变中求美。线不论短长,其形不论直伸或圆转,必须全线相统一,气相连,力相贯。因每一笔,就是一个完整的线的独立题。但一遇转折,就有另起一笔之意。故转折时线必变。但也可用折钗股法,将折转改为圆转,则仍可因线已近弧形圆转而一气而成。以上书法常见笔法之变,在绘画中也常用之,只是绘画中无字形约束,故变化幅度更大。干笔飞白的线之间的空白,是虚拟的模糊的空白;浓重圆肥的点线,另一边的空白形成月牙形如此等等,不同用笔之间就形成无穷幻化的不同空白,形成不同形质的空白组合。飞动、稳实、迟滞,都是书、画用笔的动态,即笔在纸上运行时的快慢,是笔线在形式上的重要组成因素。不论现今的书画,还是上古的彩陶纹样、汉简文字、魏晋时残纸书迹,其书写中总有迟速的变化。古代人一直在笔的动态中找寻审美的表现。也许笔的迟速问题,如何去把握,是比较难的,这似乎超出平面结构的意义,它近乎一种意态,一种节奏,有些接近音乐。把握笔的迟速动态应是资质、学养、或情绪的因素形成。

吴昌硕的花鸟画,物象形的成份并不多,感染人的因素,使他那画中的气势。是线、笔法的走势,如电闪雷鸣,海涛奔涌,亦不足以形容其笔力的混雄。这笔势,是书法中来的,入画就成为一种独特的风格,这是书法入画的典范。他的画中,在有限的形的制约下,笔法迅疾恣肆,走笔不可一世。而且画中每用一笔的结构,即笔与笔的关系,不论粗细、干湿、快慢,都能笔笔中的,用上海话说,每一笔都“到位”。这其实也是书法功力之故。中国画往往有一气呵成的气势要求,吴昌硕正是书法修养成就了他。他对书法中用笔用线、在审美修养的支持下,就能每下一笔,笔笔都在美的范畴以内。是书法线的审美,使他的下笔能如此稳而狠。

书法中常有讲究稚拙味。陆俨少书法中多用之。拙味又厚重沉稳气息,所以有古意。陆俨少山水画的古厚意趣,是近代山水画中很少有人能达到的一种品质。其用笔大多与其书体笔法相类似。拙味大多行笔慢,但又不能滞,这种美只有从审美的角度去的把握。个性和学养,会支配审美的高度。

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书法是中国画的基础”。这话如果只就笔线群的组合而言,如果不去考虑形的问题,我是能理解的。但中国画是有形的,书法的线要走入绘画,还要受到形、意的制约。把书法直接照搬到绘画中,是不可能的。

方增先
(原载2004年《上海艺术家》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