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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艺存高远──青年版画家、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陈琦印象

时间: 2007.10.19

手掌上泛着厚厚的茧花,手指背面的关节处,竟被马连托磨出半厘米厚的茧子!握手时,我的心猛然一震,为这双在脑力劳动者中很有点“另类”的手。面部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留着朴素的平头……没有一点时下刻意追求“另类”的艺术家长发披肩的雕痕琢迹。青年版画家、南京艺术学院陈琦副教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平实。

浏览挂在工作室墙上的他的版画作品,我眼前突然一亮,心中顿有所悟:《琴》中断续着中华文化人文精神的天籁之声,《二十四节气》里变幻着有始无终的生命律动,《阐释时空》内隐现着历史长河的人间万象……这是那天人合一、融会古今的艺术氛围带给我的强烈视觉感受。

走出孤岛

中国版画,不知何时流放到了艺术的孤岛:被从中国现代美术主流中逐出,除该顾及方方面面的全国美展外,国内其他重大展事,几乎没有版画作品被邀参展;与社会上国画热、油画热形成巨大反差,版画只在圈内热闹,成了自拉自唱、自娱自乐的画种。

中国版画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要知道它曾经拥有过巨大的辉煌。

中国是版画这一绘画和印刷工艺相结合边缘画种的诞生地,它以印刷术的发明为前提,始于隋,盛于唐,精于明,内容也逐渐从单一佛教题材到与民众需求相结合。其早期制作是画工绘稿,刻工制版、印工印刷,被称为“复制版画”;其间名手辈出,风格各异。明代的凌蒙、胡正言分别创造的分色套印与“餖版”彩色套印技术,使中国的版画技术遥遥领先,代表作《十竹斋书画谱》等至今在世界上仍有很大影响,对日本的浮世绘尤甚。版画于清代步入民间,天津杨柳青、江苏桃花坞、山东潍坊、河北武强的年画,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是其中的璀璨明珠。

发展到画、刻、印由画家独自完成的阶段,被称为“创作版画”,它在中国现代史上发挥过重大作用。陈琦如数家珍:“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鲁迅先生的倡导扶植下,版画发展为一种独立的绘画形式。左翼文艺青年在鲁迅引进的外国版画家如德国的珂勒惠支及其作品影响下,以刀代笔,反映现实,揭露黑暗,鼓舞斗志。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木刻版画更进入了黄金时期,成为反对日本侵略,争取民族解放的锐利武器。”

创造过如此辉煌的中国版画,不该徘徊于孤岛,怅对潮涨潮落;不该自我封闭,离开生根的沃土!怎样让当代中国版画冲出孤岛、回归沃土、扬帆远航?陈琦执着地探索着。

在中国版画深厚的传统中耕耘:与版画在国内的冷遇形成显明对照的是,中国版画的几大流派,如黑龙江的北大荒风情版画,云南、四川的中国传统版画和江苏的水印版画,在国际上频频得奖。这表明中国版画因其深厚的传统和表现力,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同时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科技的创新、材料的开发、制版技术的更迭为版画的创作提供了无限宽阔的创造空间。陈琦认真研究艺术发展的客观规律与社会不同阶段意识形态的倾向以及大众审美时尚的变化,与大师对话,学习他们独特的个性语言;与美术界的同行交流,用自己有独特艺术个性的作品;与社会沟通,通过与现实接轨使版画推陈出新、再创辉煌。

在国外版画的新兴理念和技法中吮吸。突破中国传统版画以凸版为主的单一之弊,借鉴其他版种——凹(如铜版)、平(如石版)、漏(如丝网版)表现手法,使作品凸现版画特有的艺术个性和创作主体的自我个性。

坚韧不拔地探索实践,陈琦向水印木刻技艺的极限超越。他终于走出了孤岛。

他的作品频频参展、获奖、出版:1985年以来,参加国内外版画展达40多次;获优秀作品奖、特别优秀奖、杰出奖、金奖、银奖、铜奖16次;文化艺术出版社与中华文化画报社联合出版的《当代中华优秀美术家大系》中,分册之一为《陈琦木版作品集》。

他的成就被广泛认可:1963年出生,1987年南艺毕业后留校任教,如今才近不惑之年的陈琦,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江苏版画家协会副秘书长、版画院高级画师;1999年江苏省评选50名优秀中青年艺术工作者,他名列其中,同年荣获鲁迅版画奖章;2000年他荣获国家教育部霍英东奖;在美术界的各级各类刊物上,常常有介绍他及其代表作的专题文章。

他正在走向世界:多幅作品不但被江苏美术馆、广东美术馆等收藏,还被大英博物馆、日本福岗美术馆等收藏;应奥地利政府邀请,作为中国政府与奥地利政府间合作项目的交换艺术家,他最近将赴奥自主创作、考察交流。

阐释存在

以盛开的荷花为底装饰的水晶鱼缸里,一条金鱼在自由自在地戏水。由于水的折射,荷花映射到缸壁的四周,产生了变幻莫测的多维立体影像,金鱼抬头摆尾间,搅活一缸清水,花也随之摇曳,是那样晶莹剔透,那样婀娜多姿。生命在此时此处竟如此美丽!眼前的景象竟与自己追求的思想、艺术境界不谋而合──走出风情,阐释存在──用版画语言,自然防本,物我相融,突出品格。

起稿、上版、刻制、拓印,灵感在走笔、游刃、拓印间奔涌、碰撞、聚集,化激情为点线,以有形释无形,寓清晰于朦胧,藏玄妙于空灵。陈琦用版画语言阐释存在,于有限空间表达无限意蕴,将瞬息定格为永恒。

“凭着内心的感觉,朦胧而清晰的意象引导,驾驭着工具、材料,一步一步通过‘版’的媒体将自己的内心情感转印在纸上,留下版画家思想与情感的痕迹,这是一个令人心醉的艺术创造过程。被纯化了的精神及艺术思想,在一遍又一遍单调得近乎刻板的制作过程中渐显诞生。”陈琦这样阐释他的《阐释存在》的创作过程。

大量西方优秀版画作品的引进,使得中国版画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尤其是其先进的制作工艺、创新的表现技法、丰富的版种,令人耳目一新,版画家最先在作品形式和表现语言上进行探索革新,在题材开拓和表现的本体语言上都取得了长足进步与质的超越,这是弥足珍贵的。但也有一些人反倒像断了奶似的无所适从起来。于是,民间拿一些,传统借一些,西方抄一些,拼凑出貌似“现代感”实际无生命力的作品。陈琦拒绝盲目追随,在潮流之外,寻找自己的突破点──向内转,创作具有民族风格和民族气派的作品。

“传统是条沿着时间向量、坐标向前奔腾不息的河流,会随着山形地貌冲刷出新的河床哺育大地母亲。越是具有民族性的东西,越具有世界性!”版画的艺术表现语言是这样,版画的创作客体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明式家具系列》是他的第一个突破点。“我想用一个现代人的心灵和眼睛去表现古代文明的那些放在当今仍是永恒的东西。”陈琦的话常常带有浓浓的诗意,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国学底蕴。这个系列一出来,就得到社会的认可:《桌之一》获台湾、大陆青年版画家大展银奖,《桌之二》获全国第七届美展铜奖。作品把大气与内敛相衬、简洁明快与博大精深相融的明式家具之美以水印版画的形式细腻、完美地展现出来。其题材成了他触摸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图腾符号,从而具有了永恒的生命──木纹、机理逼真到让人情不自禁想伸手去感受它脉搏的跳动。

随后,来自生活、植根于中国文化沃土中的艺术品越来越多地成了他版画系列作品中的物化形象:有与书法、绘画如影随形,以造纸技术、丝绸工艺沾亲带故的扇子;有展示中国传统文明、洋溢着中国古代文化神韵的唐文青花碗;特别是《琴》系列,以“此处无声胜有声”的艺术魅力,传导着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古筝、二胡、琵琶,弹奏出《诗经》、《乐府》中的绕梁余音,宋词元曲中的长啸低吟,说唱文学和众多剧种中的南腔北调……兼容古今,并蓄万方;以人为本、多元多维。

齐风阁先生受命主编《当代中华优秀美术家大系•版画卷》时,在《陈琦木版作品集》卷首语中指出:“陈琦对江苏水印版画的超越与突破表现在两个层面,一个是在题材意蕴上,走出风情,在文物古意的寻索与现代阐释中,确立新的精神品格;一个是在本体、技艺上,由媒材物性的精研到对象物质属性的剥离,在物我相融中,把木版水印的特性及艺术表现力发挥到极致。”

是的,陈琦的最大成功,是以他具有中国特色的独特版画语言,以折射民族精神深层内涵的题材,去亲近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脉,去抚摸中国文化一脉相承的人文精神,孜孜以求地阐释着存在:版画价值的存在,个人风格的存在;中华民族传统文明的存在,中华民族无穷生命力的存在。

梦蝶化境

画面的一半是只巨大的具有雕塑感的佛手印,右上方有一只向着佛手印振翅飞来的白描意象的人面蝴蝶,画面的背景深处阴刻元代诗人画家倪瓒笔下空寂的山水。这组以中国线装书燕尾栏式的画面结构分割、每一单幅的尺寸为180cm方正的版画,以正负手印、正反山水、正反题款,强调了超现实的意味。这是陈琦的最新力作《梦蝶-佛手印》系列。

如果说陈琦的《扇》系列、《琴》系列等传承的是中国文化的人文精神,《梦蝶-佛手印》系列则把探索的触角伸向这种人文精神的传统哲学之中。其中,虚与实、阴与阳、正与反,相反相成、辩证统一;外物与自我、动物与静物、画面与背景,难分彼此、融为一体。

“那人面蝴蝶是另一个自我的化身,是一个飞离我躯体在尘世与山水之间飘忽的灵魂,和我对话形影相伴;背景的山水纯净而空寂,那是我意识深层的山水,寄托着我梦想的彼岸;佛的手印象征着无尽的仁爱,也是我最终的灵魂归属。由此,我更进一步确立了作品外在表现背后的精神指向,即彼岸世界的追寻和山水精神的观照。”陈琦创作这一系列版画时的自白,给我们提供了解读的秘密。

欣赏这组版画,我不由想起2300年前庄子梦蝶时的喃喃自语:“我是一只蝴蝶?是我在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还是我自己本身就是蝴蝶呢?”这个千古之梦陪伴着老庄哲学,成了中国文人情结的精神内核之一:仕途失意便归隐山林,吟诗赋词,表达对尘世的不满与反叛,寄托自己的理想与情怀。这与现实中的陈琦似乎相距甚远。这是怎么回事?

陈琦告诉我,与经济利益直接挂钩的艺术,如商品促销的艺术广告等,充斥着传媒,高品位的艺术及其影响反而日渐萎缩。对传统的反叛、对现实的怀疑、对未来的茫然,使得美术青年在物质与心灵上备受诱惑与折磨;现代社会的人文环境,又使他们常常迷失在名利的海洋之中。他的《梦蝶-佛手印》系列,是一种召唤:由蛹变成美丽的蝴蝶,中间要经过蜕变。作品不是再现梦境,而是编织梦境,着力表现涅槃后的重生。

他的这种崇尚回归自然、超脱利锁名缰的文士情结,在其版画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意境,在《二十四节气》系列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借助祖先认识自然规律的智慧,他将南京郊外不同节气的不同风景梳理、整合出如此的审美倾向,感动着我们的生命:一幅幅空灵、娴雅、一尘不染的画面,远离了喧嚣,抛却了浮燥。让人与自然牵手,回归善良,回归纯朴!

他说:“历史赋予每一代人的机遇、课题与责任是不尽相同的。艺术家个体的情结及表现是重要的,然而关注历史、民族、人类大文化的深层次发展及现实社会意识形态更迭是最重要的。作品打动人的是其精神内核,而形式则是释放其精神内核畅通的桥梁。”

版画,从来没有人这么写实;表现,难得有人如此抒情。陈琦的作品使同行折服的,恐怕正是这种发乎心而形诸画的化境。

荷情莲意

作为南艺的副教务长、该院尚美分院的副院长,陈琦副教授是全院教学活动的组织者,也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实践者。

为人师表,他是从身教做起的。

学习版画消耗大,提高难,收效慢。版画创作工具繁多:刀具包括三角、圆口、平口、斜口等大、中、小不同的型号,辅助工具有橡胶磙、马连托、调墨台、调墨铲、水粉笔、油画笔等10余种,耗材广涉油墨、乳胶、清漆、汽油、松节油、海绵、复写纸、硫酸纸、胶带纸等;技法涉及面广:任何一幅优秀作品的产生,要求集画、刻、印三功于一身,任何一功不精都出不了佳作、精品;创作环节多:从设计画稿,到完成作品,其中要经过几十道工序,有作品要刻制4块塑合板,套印1幅就需要7天时间,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这使得美术青年往往对之望而却步。

要把弟子带进门,首先要强化一种精神,一种甘于寂寞的献身精神。陈琦向学生阐释、传导这种精神的载体之一,便是他手上的老茧,与画稿、刀具和板材亲密接触,与用于拓印的马连托零距离磨擦留下的老茧。

“具备高尚师德,超人才情,深厚修养的教师,才能赢得学生的尊重与信赖,成为他们的表率。这是我的追求。”陈琦说。

对空压细线如何精确把握,对黑白灰色如何提纯,对水分如何科学控制,木纹、机理怎样才能逼真动人,套版怎样才能天衣无缝,陈琦把自己多年刻苦摸索、实践所积累的成功经验传授给学生,使他们在创作观念和驾御技术方面全方位地得到提升和发展,但他更注重动手能力和创造能力的培养。

每个学生因其文化背景、生活经历、知识结构、艺术素养不同,而产生各自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陈琦注重挖掘每个人内心深处对事物的特殊认识及情感,让他们的创造才情如朝阳喷薄而出。动手能力的培养对版画学习者尤其重要,从草图创作、改进到刻版、拓印的全过程,都得在动手中实现思维与视觉语言、动机与效果的转换,使学生在不知不觉中解决构图、画面构成、人物形象、表现手法、具象抽象的穿插等诸多造型语言,为其日后创作生涯奠定良好的基础。

树人先固本。他把谈思想、谈理念、谈认识列为创作课程的重要内容。要求自己也要求其他教师首先诱导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艺术观和社会责任感。

能耐得住寂寞坚守版画阵地的学生,可谓难能可贵。但为标榜个性,在创作选题上偏爱怪诞,想走捷径的不是个别现象。有位学生请他指教的一幅草图,画面是个浴室场景:昏暗的光线、赤裸的人体,前端还有一个个变了形的人,做深思状,背后拉着长长的阴影……“你想通过这个画面表现什么呢?”他问。学生答道:“形而上。”这引起他的关注和思考。

陈琦以一种新的觉醒──回归到人性的本源母体去探寻,引导学生走出困惑。他特别注意用其独特的版画表现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润泽学生的魂灵,诱导他们融入当代社会,展现人性美感,传达版画独特的语义美感。

在《梦蝶-佛手印》系列之前,他在20世纪末叶大画荷花、画大荷花——全开纸大小,在水印木刻中属于鸿篇巨制,创作了《荷》系列,共有16幅,清一色白莲。双手游刃于塑合板上,黑色为底,更衬莲之高洁。柔和、细腻、精巧,清晰如脉的纹路尽展荷花开放过程的千姿百态:花瓣舒展多姿,花蕊丝丝入微;有的莲蓬微露,有的莲子可数……于细微处尽透荷之灵性。

画面的大气与画、刻、印三工的至真至善至美,博大、精巧两种相反的因素和谐并存,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莲之精神的凸现与张扬——出污泥而不染。

荷情莲意,为了使小荷露出尖尖角,开出纯洁的花,结满丰硕的果,陈琦将创作对象升华为精神载体,恰如其分地表达并传导了自己对人生观、价值观的选择和追求。学生们透过其作品精湛的外在表现,被其内在的深邃寓意所感动,在赏心悦目得到启示和感悟,点燃起理想与创作的火炬──在对艺术创作与生存空间产生种种臆想与怀疑、形成迷惘的心理盲点的时候。

志艺存高远。陈琦正与同行和学生一起在艺海泛舟,挥楫击水。他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有理由相信,当代中国版画艺术必将走出孤岛,迎来再度辉煌的欢庆锣鼓!

刘小湄

刘小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际人才交流杂志特约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