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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一涵:刘国松座谈会发言稿

时间: 2010.12.19

一、前言

此次临时决定参加刘国松教授的水墨画大展—《水墨巨灵》。纯粹为了亲临道贺,不曾准备讲话。我想:如果讲就要避免讲些他已人讲过的话。反复讲陈腔滥调,浪费个人生命,也耗费他人的时间。

现在,我想谈几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1.中国水墨画的生命元素是什么?

2.从现象学派的「现象即本质」的论点,谈水墨画的「内容」和「形式」问题。

3.中国水墨画,是否能像油画、版画一样成为通行全世界的画科?

4.二十世纪现代水墨画发展过程中,几个代表人物—赵春翔(1910–1991)、吴冠中(1919–2010)、刘国松(1932–),对水墨画的前途之影响。

5.刘国松与中国现代水墨画。

我原计划先畧谈前三个题目,再根据自己的理论,进一步讨论第4、第5。由于时间所限,只有先谈第4、第5。前面三个小题将以文字来表达。

二、二十世纪中国水墨画发展过程中,几位代表性人物

整个二十世纪从事「现代水墨画」创作者可能要以千万计,为什么要选他们三位来讨论呢?我选他们三位的主要原因,是我和他们有较多的缘,对他们了解比较多;我曾参与赵春翔先生的一次大展览,作过一次专题讲演介绍他的作品,看过他示范表演;曾指导研究生以吴冠中为题撰硕士论文;刘国松是常聚谈的朋友,也曾多次撰文介绍他;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三人都各有特色、独具面貌。赵、吴成名于二十世纪中期;刘崛起于二十世纪后半,赵、吴已先后请了长假;刘仍在继续前进中,他还有一段未来的漫长路。

研究任何一种学问,尤其是艺术,其最有效的方法是,先追到它的源头,再调头来探索它的遥远的未来。这叫做「原始要终」(「原」、「要」皆动词)。人类文化(包括艺术)的起源,原于三个源头:一是「巫性智慧」,巫性人文化而产生了宗教、乐舞、日用工艺、农业及医药;二是「神话智慧」,神话人文化而产生了历史、文学,并促成了宗教;三是「图腾智慧」,图腾人文化而产生了文字和造型艺术以及国家民族信仰。二十世纪初西方艺术家如鲁索、高更、毕加索等曾努力向原始探索。心理学派则发现人类内心深层的世界(潜意识世界)。西方近代艺术史上向未来世界,向太空无限扩展的也不少。二十世纪初,鲁迅曾告诫萧军、萧红要保住中国文化中仅存的一点野性。「野性」就是原始智慧(我称它「巫性智慧」)和原始生命力」。

从人类学、社会学的角度,来研究中国现代水墨画,就会发现一些新的问题。从这一角度来论断以上三家,就会发现任何一个成功的人一定有根有源,也有大方向、大目标。

「原始要终」,就是向遥远的「古」无穷尽地探索,又向遥远的未来追求。一个人谁能够发挥其生命力和天才追到生命的极尽源头处,或未来的极处,谁就是神圣、英雄、豪杰或大艺术家。在人类历史上,耶稣向外至其极,释迦向内,孔子和六祖都能紧握住当下;所以都是神圣人物。

以上三家,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否定传统不太强调「古」,都偏向于「未来」。赵春翔对于「图腾智慧」有点迷恋,也想创造一套自己的「符号」。所有大艺术家都有自己独有的「符号」。如曹雪芹创造了几个鲜明的人物(符号),来解说人类社会。赵春翔在他的绘画中,把传统画中的竹、荷、鱼、鸟,加以抽象变形,融入自己的画中,虽不很成功,却也被承认,他常用的蜡烛、菱形、圆形色块,使画面很突兀,有点表现味,他用原色色块加在画面上,是他的「绝活」,在中国的现代水墨画中,无人敢,也无人能。赵春翔,与朱德羣于一九五○年代初,在台湾师大(当时是「师院」)任讲师时,常严厉批评张大千、黄君璧、黄宾虹,于今看来,并不「罪大恶极」;那只代表了他们颠覆传统,面向「未来」的立场;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走出「老传统」迎接西方,面向未来。人就是这样,过分怀旧,陶醉于「古」中,就无法创造「新」,也难开创新局。三人中赵春翔年龄最长,他虽反传统,在潜意识中,他对传统有较多的依恋,对传统的素材也保留较多,他接受「图腾智慧」较多,所以他,的作品「符号」性很强,而独树一帜。

吴冠中的年龄居第二,比赵小九岁。他留法的时间不长,只有三年多,他不像赵无极、赵春翔、朱德羣那样,大部生命都耗在国外(生存于国外不足荣也不足辱),但他终于是受过西方文化洗礼的人物。有人认为吴冠中「幸亏早回国」。这「幸亏」是真「幸」还是「命运」,不必用假设作历史判断。假定吴长期留在法国,一定不是今天的「吴冠中」。吴冠中对中国传统文化之否定远过于其它二家。否定传统就是否定历史和过往。他也曾读易和道家(老庄),可是全不相应,他的《我读石涛画语录》(山东画报2009),全是自说自话。他的「笔墨等于零(见上书P.119),曾引起「笔墨论战」的轩然大波。虽然它也能言之成理。但如果他声明:『我画的是「现代画」,现代画犹现代建筑,不能依赖砖、瓦、木材,我用的是现代材料(钢筋、水泥等)。别人用什么材料?建什么建筑,各有自由』。就不再有任何可争辨的。「革命」人物总想「革」掉他人的命。他的「形式决定一论,也太霸道了;有了这样的前提,其作品就富厚不起来。「形式只是生命体的一半,我们怎可宣称:「只要健康、漂亮就够了」。

到目前为止,吴冠中仍然是影响中国现代水墨画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最大的功劳,是从旧的皴法(即「笔墨」)中走出来,脱胎换骨,灵活地运用点、线、面,他的画作在大结构上,也能扬弃了传统的结构(形式)他在色彩上没有什么贡献(水墨、油画都没有),像马蒂期那样的色彩大师、色彩的「发现者」,在中国一个也没有。(此一问题,此处无时间讨论)。色彩和墨属于不同世界的事。有人认定中国文化是「阴性文化」(或称「夜文化」),倒有点道理。

吴冠中给中国「现代水墨画」开出的路子最广,但他只是一个「开路先锋」,他和赵春翔都仍用线条(非皴法),但他们的「线」都缺乏创意性,在现代工业上,有些「合成物」(合金)是最高贵的金属,但赵吴的「合金」(新出厂的线)都不算好(不如毕加索、马蒂斯的线)。吴画中的块面,也不能和阿普(JeanARP.1887-1966)、米罗(JeanMira.1893-1983)相提并论。吴摒弃了传统国画的素材(如皴法、色彩),却不曾创出自己的符号来。他水墨画中的生命元素是什么?只是点、线、面等形式上的东西还不够。吴先生在绘画上,一方面想从旧文化中找素材(如他的短文《石涛的谜底》只是泛泛之论);另一方面在他的潜意识中,一直是反传统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他在香港《明报》上发表短文诋毁龙,「龙」被销费是事实;但龙本身无罪。龙巴哈(HeinriehRombach)认为:「所有人类文化的诞生,都必须追溯到龙的本质」。也就是说,龙是人类文化、人类智慧的根源。吴先生完全不承认这一点。全人类最伟大的艺术家、哲人,以至大政治家,都具有一个神秘的智慧和力量,无以名之,西方人称它曰「奇理斯玛」(Charisma原意是一种神秘的不可想象的摄人的力量)。中国人则称它是「若有神助」。龙是神的象征。

吴先生对他身后事的处理,算是非常有智慧的。赵无极曾许他是最懂得中国现代艺术的大家之一。懂「现代」不易,创造「现代」(艺术)尤难。

刘国松比赵小二十二岁,比吴小十三岁。他的现代水墨画对海峡两岸三地的影响,不在吴之下,或有过之。吴、刘两位大家,都是颠覆传统,否定传统的先锋人物。颠覆是「破」,创建是「立」。人类文化、个人思想「大破大立」须要大智慧和大勇气。李可染先生的名言:「以最大的力量打进出,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打进」和「打出」也是「大破」、「大立」。李可染的话很有智慧。「打进」是打入人类文化的深层,「打出」是跳脱已经形成的旧框框。

人类文化、个体生命的发展,有三条大路:一是探「原始」,即向回头路走(走到源头)。二是「要终」,即面向未来(求其终极)。三是「握住当下」,(以霎那代永恒)。得其一,至其极,则可成圣、成贤,或成英雄豪杰。(一般凡人,不太可能达到极处)刘国松走的是第二、第三两条路,至于他已走了多远、多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自己最知道。

如上所言,赵春翔具有某种程度的「图腾智慧」,他的画整体上「符号性」很强,可以说是「全球唯一」(其成功度有多少?任何事没有完全成功,也不可能圆满无缺)。刘国松的「月之蜕变」和「太空系列」则应该是他的「注册商标」或「刘国松图腾」。全球「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西方画太空的人也很多,各自不同)。西方艺术重视其个别性和独特性;中国传统艺术则强调共普通性和共同性。国松的生命情调显然是偏于前者,所以他才能获得西方人的青睐。

三、刘国松与现代水墨画

刘国松最大的长处是头脑灵,思想活泼,有极大的容量,容纳人、事、物。我一再强调:「有了容量,然后自有境界;有了境界,自有意趣(「意」指内容,「趣」指品味);有了意趣,自有同好」。国松于青少年时代,也曾少年轻狂,极力反传统;但头脑灵,观念新,美国航天员登上月球,他也立刻「月球漫步」,有位传统画家讥讽他投机取巧。我的解释是:「上太空是观念的解放,是心量的开阔,是人生境界、艺术境界的大开」。王国维首创「境界」一词。但国人能对境界给予恰当定义者极少。我曾以极简单的例子来解说「境界」二字:一个人好比一座电台,如果机器精良,动力足,位置好,操作得法;它的讯息将发射到全球,以至外层空间。外层空间的讯息也自可收到。一个人的生命动力涉及的领域越大,便是「大存在」。国松在艺术天地中,可算得一个「大存在者」。他已经上太空了,地球上的坑坑、漥漥,他已经看不见了,也不必管那么多。

最后,我要借马克吐温的小幽默结束我的讲话。

马克吐温正在理发,理发师说:

「马克吐温正要讲演,若不赶快一点,恐怕要站着了!」

马克说:「那家伙讲演时,我总是站着的!」

有一次记者问他:

「马克吐温先生,你在漫长的写作道路上,有没有泄气过?

或觉得自己缺乏天才!」

「我现在觉得自己毫无天才;那一点也没关系—因为

我的小名已经够大了」!

假定有人骂刘国松,以至连带骂我。我们会笑脸相答:

「我们已被骂了六十年了;多骂两句又何妨!」

「刘国松这次画展,我没有迟到;所以我坐在这里!」

四、现代水墨画的生命要素是什么?

以上是我要口述的。因时间所限,现在将以书面文字发表有关水墨画的意见:

(一)现代水墨画的生命元素是什么?

最近报纸上有一则新闻说:科学家新发现了生命的第五种元素—鉮;原来的四种是氢、氧、碳、氮。这是常识一般人大都看过就算了,那管那么多;可是对我这研究艺术文学的人,却是「大新闻」。

我天生的是「多事者」,我立刻联想到中国书法,绘画如果是一种生命体;那它的生命元素是什么?我问过许多弄书画的人(包括专家和学生)所得答案无奇不有,非常纷歧。传统画家,多以为是(1)笔墨(2)布局(结构),或内容(意)和形式(象)。我经过长期思考,认为现代水墨画,其生命元素,或可定为(1)质量,即画的本质。亦即画给人的质量感、真实感、厚重感。(2)能量,即因作家的工力,所产生的动力感,生命跃动感和、一种特殊的氛围。(3)关系,即质和能互转所具备的条件。质能互转须要适当的条件。如水变成蒸气要加热。(4)妙有、妙造。中国人对生命的来源,叫「妙造」、「妙化」,道家叫「妙有」,而不叫「创造」。以上四个条件仍是较传统的说法。如多媒材艺术、装置艺术就不适用了。以上水墨画生命元素说,须要许多话来解说,望读者各有诠释或另寻答案。时代不同,生命元素也不同。如传统国画多以「气韵生动」最重要;但达达、普普和装置艺术,都不重视「气韵生动」。

(二)现象学派有「现象即本质」说。据此讨论水墨画的「形式」与「内容」孰轻、孰重?

就水墨画说。「现象」近于「形式」,「本质」近于「内容」(近于不是等于)。吴冠中先生强调「形式决定一切」,此话颇值得商榷。内容与形式确实相关。例如身体(本质)好,精神(外在现象)也好,似乎可通;但身体好的人内在生命是否充实,则是两回事。

(三)中国水墨画是否能像油画、版画一样,成为通行于全世界的画科?

这问题牵涉的问题太多,很难预估,端视水墨画家本身争不争气?我们的大环境是否有力?亦即有没有国家政治力的奥援?

一九三○—一九七○年间,日本的「前卫书法」(或称「现代书法」)在三四十年内有了蓬勃的发展,也有了丰硕的成果;可是一九八○年后,又渐趋沉寂。其原因是整个亚洲汉文字运用地区传统势力的抵制,并也不希望它蓬勃茁壮。其根源原因,凡受过二次大战中日本侵凌的地区,都对日本的经济、文化的扩张,从潜意识中抵制,并加以行动上的打击,其实如果亚洲国家,共同推动「现代书法」有可能早已进入国际艺术市场,而今「现代书艺」卷土重来,何时进入国际艺术舞台,还有待亚洲人共同努力。像空手道一样,打进奥运是最近数年的事。又如东山魁夷的画价在中国拍卖会中张大千、徐悲鸿的成交价也不低,全世界普遍学水墨画、胶彩画一时尚难普及。

五、结语

藉此座谈会,我把临时想到的提出了有关水墨画的几点意见,虽卑无高见,却非常重要。有关水墨画的问题还很多。最重要的还是水墨画的艺术价值问题。继之,则是水墨画是否可以和油画一样成为全世界通行的一种画科?这有赖大家共同努力。更期盼着水墨画界冒出更多「巨星型」的大画家来。这才是全国焚香膜拜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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