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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极处得天工”——谈卢辅圣的绘画

文:潘跃昌    图:潘跃昌    时间: 2014.11.2

从行政职务来看,绘画只是卢辅圣的余事、末事,可却是他整个活动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他的理想和智慧视觉体现,凝聚着他全部的追求,是他的生命之花。要解读他的绘画,最好从了解他的为人处事和社会角色入手,弄清他的书画艺术与其它工作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世上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有明确专一的生活目标,因此无论是精力的支配,还是从事的具体活动,都是高效的,符合目的的。

西方人无论谈及治学还是治政,抑或其它工作,都喜欢使用战略(strategy)这个字眼,即从宏观角度把握行动的策略。如果用下棋作比喻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下棋双方竞争的正是战略水平的高低,是从时空上把握全局和预见未来的能力,赢家就在于棋高一着。老子打过比方,“治大国若烹小鲜”(《道德经》第六十章),也就是说,事无巨细,其理相通。与经世致用相比,绘画属于烹小鲜之类,但反之,“烹小鲜若治大国”何尝不能成立?以潘天寿为例,从他的画跋、画论,甚至学术争辩中,都可以感受到一颗救亡图存的忧患之心,和审时度势实现愿望的战略眼光。他有时还喜欢借用军事术语,具有治军治国的气概,一般画家难以与他相提并论。这样的画家,应该称之为艺术家,无疑具有战略家的素质,无论处在什么位置,扮演什么社会角色,都会成绩斐然,如果用他治国,恐怕也不会输于别人。

讲到人的能力和性格时,尼采喜欢用“超人”的概念。应当承认,世上确有这样一类人,他们精力旺盛,具有浮士德那种永不满足和不断超越的强烈欲望,又有战略思考的睿智和超凡的工作能力,无论做什么事,都能高质、高效而且富有审美诗意。这样的精英被称为人才,一个国家的实力就在于各个领域中这种人才的数量和状态。

卢辅圣就是这么一个经明行修的人,具有领导意识和统治力量。他的职业和社会角色有多重身份:企业家,出版家,鉴赏家,收藏家,史论家,批评家,诗人,书画家,学术和展览策划人,艺术家-教师等。身份虽然很多,但概括地说,这些身份是一个以美术为核心的整体。他的全部活动就是围绕人类精神演进的方向以及作为其表征的艺术理想而展开的。

虽然卢辅圣的各种社会角色统属于一个有机整体,但在不同场合他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特定角色,也就是说,能随时意识到角色的转换。

80年代初,卢辅圣从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书画出版社,不久就挑起领导责任。作为企业家,不但身先士卒、吃苦在前,而且最有效地行使权力,智慧地驾驭市场经济规律,在很短的时间里,扭转了出版社纤小羸弱的局面,使之一跃成为美术出版行业的排头兵。作为企业的收藏家,他实施企业收藏与流通的良性互动政策,既提高了企业的文化品位,又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为企业在行业中叱咤风云奠定了坚实基础。

作为企业家,他高人之处是不遗余力地打造企业的文化地位,这使他不仅仅扮演赞助人的角色,而且担当起学术主持和展览策划的角色,持续召开国际性学术研讨会,先后组织了赵孟頫、 董其昌、“四王”、“海派”和20世纪山水画等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作为出版家,在文革劫余百废待兴之际,从国家文化事业发展的战略角度考虑,着手整理书画典籍,进而放眼全球,一改书画出版社传统的经营模式,以开放姿态,支持传统书画以外的美术著作出版,并引进外部的学术成果。他的气魄不亚于民国初年主持商务印书馆,着手整理国故的出版巨头王云五。作为总编辑,他主编了《中国书画全书》、《中国书画文献索引》、《中国山水画通鉴》、《中国画历代名家技法图谱》、《海上绘画全集》、《现代设计大系》等大型丛书。上述活动,不但为出版社建立了学术领导地位,而且也收集了充足的学术动态情报,为他建构自己的艺术发展观奠定了基础。

作为史论家和主编,他撰写了许多学术论文(包括序言)和著作,多着眼于宏观审视,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如《式微论》、《历史重负与时代抉择》、《球体说的内涵》、《方法与陷阱》、《中国绘画史上的后现代》、《传统中国画的思维性格》、《二十世纪中国画的价值危机》、《走向现代》、《书法的转型》,以及《天人论》、《书法生态论》、《中国文人画史通鉴》、《中国画的世纪之门》等。以历史学家和未来学家的眼光,对美术史做战略分析和判断,这对他的学术策划和绘画创作都有深刻影响。

作为艺术家-教师,他加盟中国美术学院担任博士生导师,身体力行,从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两方面拓进,跻身于美术圈子的中心,培养了优秀的后继人才。

上述社会活动将卢辅圣推到了中国画学术领域的前沿,他的绘画创作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虽然他对创作也是怀着“游于艺”的心态,将绘画看作“一种人人都能享受的奢侈”(《卢辅圣画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但是他所做的抉择却是深思熟虑的,基于他的学术积淀和对未来的前瞻。作为画家,他的创作隐含着对社会现实的批判,试图处理好艺术创作自由与当下艺术生产市场化的关系,使艺术生产摆脱市场化的非人性的抽象意志,消除以追逐利润为目的的物质生产所造成的异化。他的回应是,以静观通达的态度,远离尘俗,回溯远古,精研古典诗文书画,他对“古意”的揣摩,可以看到赵孟頫的影子。在创作上,他以达摩面壁式的闭门静思,脱尽人间烟火的修炼,脱尽功利之心,独创一种古意盎然、返璞归真的图像,其超越时空的意识,造型奇异、清气飘逸的特性,形成简率而近古的个人风格,给人以“沉静而肃穆的审美感受”。

他的画淡化了传统国画中人物、山水学科之间的严格区分,不但人与环境融为一体,在山水画中可以看到人的主体性,而且在人物画中人物被当作山水来画,由是人物中见出骨相、堪輿之学,山水中见出自我性灵的表现,既有王维、董源的平淡天真,又有汉代和魏晋的古拙风骨,书法回溯远古的篆籀之体,文学借镜诗经楚辞。画家自己喜好填词作赋,功力很深,文辞典丽雅正、温厚雍容,其文词与书画熔于一炉,更彰显大块噫气,睥睨古今。

他的绘画理想见于作品《一丘一壑》(2006)两段绝妙的题跋:“为竹为芦秋复秋,重将魏晋枕清流。天遥似海双生翼,人大于山一叶舟。消屐声中无蝶梦,点睛笔上有神游。几多逸气变今古,风雨东来吟未休。”又题:“世界绘画,唯中国有三绝之目。盖文人参伍,笔墨融通,意趣侵淫,声气摩荡故也。清中叶以还,三绝殆为羔雁之具,体制趋隆而气象微矣。今人偶承余绪,则效颦而已。然传统澌漓,新机滋演,参酌往规,优游于一丘一壑,固亦琐窗快事。至于伫兴达变之妍媸,其何害乎灵窍也耶?”

从题跋中可以看出,卢辅圣的书画艺术并非率性而为,而是以历史的发展的眼光实施的,是他的艺术情结和远见卓识相结合的产物。作为棋手,他面对的课题是,上到国家文化发展战略,下至自己个人修炼和创作,可以说合乎传统文人修齐治平的理想目标。他在艺术上的成功,社会上的高度评价,反映了他对艺术学术问题敏锐的判断力,和对艺术学术历史脉络的深刻理解,在历史演进中,看到复古、回归名义下精神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