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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形象的成长——孙滋溪绘画代表作简介

时间: 2014.12.3

一九四一年,在山东抗日根据地黄县山村的一座古庙里,人们正唧唧喳喳地围着看新来的小学老师教书。这位老师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满脸稚气,头上的灰布军帽,是唯一可以识别他是“公家人”的标志。人们不大相信这位小得和学生分不出高矮来的小老师的教学能力。但人民很快发现这位以善画闻名乡里当过儿童团长的小老师的教书特点,是他在黑板上连说带写带画,画的往往此写的还多。正因为他把形象和概念同时注入到孩子们的心灵里,所以教学效果很好。

这位“小老师,”就是四十多年以后的著名画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孙滋溪。

一九四五年,十六岁的孙滋溪毅然离开胶东故乡,到驻扎在沂蒙山区的“山东抗大”学习军事和政治。从胶东到沂蒙山区,在被敌人重重封锁的征途上,他是战士中年纪最小的小八路。

抗日战争胜利了,孙滋溪随部队挺进东北。他获得了绘制大型宣传画和演出海报的机会,他使笔如枪,在东北许多城市里,他用墨汁和颜色描绘了许多向人们展示胜利的未来,向敌人投以辛辣讽刺的图画。随后,他在一个野战军教导队里作宣传教工作,后又被调到军的宣传队任政治指导员。但他设有放下画笔。不久,他的时事漫画和连环画便出现在东北解放区的画刊上。

全国解放,他被调到中南军区战士读物出版社任美术组长,从此踏上了专业美术工作岗位。这期间了他为战士读物画了许多插图、连环画、独幅画和封面画。在这里的艺术实践使他的速写、默写及构思、构图能力都得到了锻炼和提高。

一九五零年,他奉命携带本军图片赴首都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战绩展览会”的布展展工作,在这里结识了一批部队优秀画家。从此,他立志要作一个专业美术工作者,将毕生献给新中国的美术事业。

在战火中成长的,正为共和国的建设事业增色添彩的孙滋溪,终于进入中国最高艺术学府——中央美术学院深造了。此时正是部队实行军衔制的时候。当他的那些佩戴着金色肩章的战友们望着这位本该是领取一百多元薪俸的大尉,竟穿着旧军衣,瑟缩在学生集体宿舍里,靠着二十几元的菲薄的助学金,过着清粉的生活在“进修”时,真感到无从索解!但在艺术上奋力进取的孙滋溪,却安之若素,一往无前。

他急切地认识到,应该为自己创造一个全面展示自身描绘能力的机会。他仿佛觉得形象丰富的蕴积,在适当的时期,应该无尽藏地显现出来。全方位地出击,才能取得全方位的成功。

于是,他给自己选择了一个重大的主题——表现当代英雄。宏大壮美的画面,几十个英雄人物的精心刻划,辉煌的艺术效果和磅礴的气势,一下子震慑整个文艺界。虽然这幅画有别的画友参与,但主要是他的成就,素描稿参加了一九六零年的全国美展,首都各报纷纷刊载和发表评价文章;中央电视台采访和播出了《当代英雄》全画和局部以及创作情况;文艺理论家王朝闻在美术界代表大会的报告中用“从《开国大典》到《当代英雄》”一句话来概括建国十年来的绘画创作里程;根据《当代英雄》画成的年画,是当时发行量最大,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根据年画织成的绒绣和湘绣,先后挂进了人大会堂;原作于一九六四年参加全国美展之后,由国家美术馆收藏。看起来,孙滋溪的艺术创作,达到了辉煌的顶点。直到如今,许多人还记得这幅名动一时的煌煌巨制。美术史家当然更不会忘记给予按照孟泰、戎冠秀等一系列英雄精心描绘出来的这幅力作以热情肯定。

然而,艺术家的璀灿前程,还将在无法衡度的未来来展现。《当代英雄》的成就,与其说是艺术处理的成功,不如说是由于描绘功力精湛所引发的倾倒!可以肯定地说,这幅画,素描比年画要好。站在这幅大画前,对作者基本功的叹服,远比感情征服的作用大。大角度、高视野、大声镗鞑,气度轩昂,在整幅画中,漾起一种可以和《革命大歌舞》同调的力。问题是这里用形象来说的话少了一些。形象,是在人物活动、生活矛盾中逐步展现和完成的。无疑,孙滋溪是接受了传统壁画创作规律的影响的。在传统技法中,“开光”“上脸儿”往往作为创作的终极手段,“开光”“上脸儿”成功了,一幅画就基本完成了。而这种“开光”“上脸儿”的创作理论,毕竟在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结构中,不应该成为核心之点。所以,我们在当年对这幅画一片颂赞过去多年之后的今天,冷静地思索一下,就不得不对这幅曾经为孙滋溪带来极大荣誉的作品,挑这些刺儿。
孙滋溪终于成功了,但不是《当代英雄》,而是在这以后画成的《同学》、《小八路》和《母亲》。至于与《当代英雄》同样蜚声一时的《天安门前》,也同样一种有稍形表现,稍现夸饰的弱点。这和《小八路》等三画所抱有的深沉,含蓄、质朴、完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孙滋溪长期对艺术的执着追求,磨炼了犀利的眼光也强化了他独特的艺术气质。如果说在《当代英雄》中,塑造了一系列英雄群像,是以十当一,用的是加法的话,而作者在以后许多力作中,描绘的人物减少了,典型性集中了,是以一当十,用的则是减法。在这一类作品中,形象在他的笔下成长起来,显得更成熟了,更壮硕了,更丰满了。孙滋溪通过长期地刻苦学习,在理论上独到地、深刻地认识了“万取一收”,“厚积薄发”的道理。《同学》《小八路》是集中了作者长期创作中自我体验,自我认识,带有某种“自传”式的系列作品中的一部分。一旦作者发现自己的某一个作品在形象刻划中获得了成功的契机,他就抓住不放,穷究不休,一个主题,无数草稿,多种变体,乃至于运用了多种形式,比如《小八路》就有好几个稿本,从仿石版到石版画,在形象的刻划上一次比一次成功,一次比一次深刻,不达目的,决不休止。韧性和顽强的创作精神是孙滋溪获有的最好的艺术品质,也是他之所以获得成功的重要基因。由于这种契而不舍的精神,就保证了他在形象刻划中能多次选择,多次提纯,而使作品达到极为精萃,极为简约的高级境界。

《当代英雄》和《天安门前》所描绘的背景是中国的政治热点;而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则有许多相似之处。《当代英雄》的人物处在行进之中;《天安门前》的人物处在静态之中;然而,从人物心理活动来看,后者反而显得更有深度一些,包蕴的思想内涵更丰富一些。而形象的艺术层次最丰富的却仍然是《小八路》等三幅作品。

一个成熟的艺术家的标志,有人说是形成了完整的风格;有人说是创作观念上具备了高度应变的机制。而我却认为对形象的深刻认识,才是艺术家成熟的真正标志。

孙滋溪在创作中取得的一系列成功,如果从《当代英雄》开始,历数到《母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一条明晰的脉络;那就是那些逐渐显得精纯、高大、壮美的形象在明显地成长着;作品的思想蕴涵,逐渐深化,逐渐扩大。因而给予观众的感受也渐渐由表及里,由一般赞美到深深感动,终至于像有许多观众在《母亲》那幅画前那样,灵魂深受震撼而唏嘘涕泣,不能自己!

孙滋溪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央美术学院调干班毕业,留在美院附中任教,随后又调美院。生活环境变了,地位改变了,但他对风雨雷霆的往日生活的眷恋之情,日久弥坚;他对自己熟稔亲知的那些人物,总感到不画不快。首先,需要对这些可能成为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作再认识,认识深化,也正是形象探索的第一里程。

形象的成长,在创作过程中,是缓慢纡回的。因为认识形象的作用和意义就很不容易,有的人往往终其生也不能到其极。

形象的时代内蕴如何及民族精神在他里面所起的表微作用怎样等等,都是艺术家需要着意思考,去逐步加以认识和解决的。过去孙滋溪的一幅一幅作品,之所以成为通向更高层次的一级一级阶梯,就正是在这些方面,率先地作出精深的探索。在《当代英雄》一画中,他对每一个人物的塑造都经过仔细研究。有些并没有生活的原型可据,有的也仅仅只是一些模糊的概念。几个月下来,他笔下的人物都丰满可信了。他们面目各异,而豪迈,顽强,纯朴,自信……都几乎洋益在每一个英雄人物的眉宇之中。观众在极度倾倒赞誉之余,又谁计量过他画过多少人像速写?构图上进行过多少次更迭取拾,熬过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才取得这样效果的!?

在《同学》《小八路》和《母亲》一些画中他又遇到了相同的课题。就拿《同学》来说,孙滋溪的最初构图。似乎画八路军听报告,上大课场面。当然核心人物大体是后来完成的,以后的样子,但老炊事员的左边,还画有一个人物位置也很重要。是啊,既然是同学嘛,就当然不会只是老少两个。可见起初,孙滋溪还没有认识到形象的概括能力,没有看到只需要老少两人就能够把两种各不相属的精神力量,以及两个不同时代组接到一起,删繁就简,反而能以一当十,表达出意想之外的深刻含义。即便在第二个草稿中,作者还试图在右边画出半个在学习的人物,这仍然可以说明作者在对构图作简化,提纯的过程中犹豫迟疑的思想轨迹。

作者自己当初说过:手是仅次于眼睛的最善于表情的人体部件。《同学》《母亲》两幅画的主人都低头垂目,看不到眼睛,这就从主题上加强了对《同学》一画中老炒事员的手和《母亲》一画中母亲按着奶头,抱着孩子的那双手的思想命意。正是作者意识及此,才刻意地描绘了这些手,使它在整幅作品中充任了画眼的作用。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六中有所谓“诗眼”之说,后人又引伸出“词眼”来,这都是指文艺作品中最精炼传神的一两个字。孙滋溪画的这些手已达到了精炼传神的目的。这在形象探索中,是有决定意义的。

作为当年“小八路”的孙滋溪,在他一系列作品多次出现的“小八路”是他对往日生活眷恋,珍视的情感的表达,也是作者带有自传性质的多角度的自我写照。《同学》中的小战士,《草地夜宿》中的荷枪熟睡在老红军背上的小红军,《小宣传员》中的女战士,《小八路》中的小八路,《山呼海啸》中的小高波,乃至《小武工队员》中的某些少年英雄形象,都莫不如此。

这些少年战士们的形象精粗不一,所达到的境界不同。但有一点可以说明,越是刻意要表述什么,越是恣肆地要强调什么,就往往显的刻露,显的生硬。小宣传员的回眸一笑,拉胡琴的小武工队员过于戏剧化的表情,小高波目的性不强的动作,都削弱了原有的含义。而《同学》《小八路》都蕴藉含蓄,从容自如得多。可以猜想出来,孙滋溪在处理这些形象时,着意的不是故事人物的展示,而是微妙情感表达在起作用。这可以不可以和中国传统书画理论中的“藏”和“露”联系起来加以考虑呢?

由于生长在农村,孙滋溪受过多方面民间艺术的陶冶和影响。他似乎天生就具有一种自己赖以  息成长的“根”的反思的强烈愿望。他的作品,无不具有一种充任对那些朦胧的理想中的“根”的狂热追求载体的作用。所以有时他表现得十分天真、率直、甚至直面睽睽之目而了无所  。可是,这又可能成为对形象表现作精深探求的障碍,所幸的是他已经在他的那些付出心血最多的作品中变易了手法。这种易“露”为“藏”易“肆”为“  ”的努力,使他的艺术达到了前未曾有的成熟的境界。

孙滋溪十分清楚,必要的情节展示,会使他在寻找揭示主题的“形象之核”时获得成功。比如在《小八路》中,他巧妙地描绘了小八路顽强地担水过门,人小水桶大,水桶嗑在门坎上,招致了房东大娘会心的怜爱。这种动人的细节,是诙谐的,真率的,但丝毫没有强致的痕迹,无疑是来自他自身体验过的生活。是作者拨去了几十年历史的尘封雾障,才又使它闪现在观众面前,因而大获赞誉,赢得了首届部队文艺大奖。

《小八路》画幅并不大,画面也很单纯,但作者经营的时间很长,从最初的构思构图算起,到后来的素描稿仿版画及印制成石板画,几度易稿,几度搁浅,前后整整经历了十五年,才得问世。其间,探索、追求的过程,是极为艰苦的。

最后,我们不妨看看《母亲》是怎样完成的。是孙滋溪创作的又一高峰。它获得了北京市优秀美术作品一等奖。赢得了普遍的赞誉。几十家报纸杂志竞相刊载,广播、评论把荣誉像雨点似的倾注到作者的身上。

孙滋溪作品中的艺术形象高高地矗立起来了。很多人在这幅画前啜泣,感叹,少先队员们在这幅画前宣誓要学习画里的英雄,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的事业。周宗岱同志在《美育》杂志上写过一篇精彩的《“母亲”读后》。已经对这幅杰作作了深入的分析。但我要说的仍然是形象的探索和艺术的处理。

据说,这幅的稿本很多。作者自己说:“理想的构图常常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找到,而是苦心经营的结果”。光是考虑主人翁是坐着、站着?全身还是半身?正面还是侧面?人物的大小,空间的尺度,画幅的横竖,要不要画敌人……作者就作过许多尝试,除了纸上画,还特意作了泥稿来对它作各个角度的观察。最后,孙滋溪出人意料之外地把母亲画的顶天立地,比真人还略大,正面站在画面中央,使之体现出一种庄严、肃穆、高大的纪念碑似的稳定感;周围环境很小,小到给人一种窒息和压抑的感觉;多余的细节全部删除,只留下满可以代表恶势力的铁窗和镣铐;色彩尽量单纯,光也只集中在穿着白色长褂的英雄上半身,使之呈现一种圣洁之感…… 

可以说孙滋溪在这幅画里,最大限度地节约了语言,最大限度地突出了形象,最大限度地发现了自我!孙滋溪用雕塑的手法完成了一次油墨构图的大胆尝试。同时,他别出心裁地把主人翁的遗书,放大了,分开来,加上了红栏线,直写在画幅的两边;这几乎是一种典型中国画格局。深色的画面,衬在白色遗书当中,又仿佛是传统的装裱手法一样。这样处理,突兀吗?真突兀。调和吗?又确实很调和。这些独特的表现形式,加强了这幅画对观众感情的控制力,极大地烘托了形象。加上作者对人物的精深细致地刻划,在强烈的大感觉中,引导人们不知不觉进入了他别具一格的艺术境界中去。

中国人读诗,喜欢用“简极生神”来品定那些形象单纯,形式简约,境界凝炼,格调雅洁的作品。孙滋溪的这幅画的确也具有类似的气质!

母爱,人们说这是永恒的主题。在孙滋溪这幅作品里,他对母爱作了充满革命激情的注释。无怪乎很多人一边念着遗书,一边看画,会声泪俱下,感叹再三的。“母亲”,她集中地体现了人类的美和爱。这里,孙滋溪的《母亲》为美术史奉献了一个更为圣洁、高大、壮美的母亲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