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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与世界:米杰的画

时间: 2015.10.14

目标虽有,道路却无。我们称之为路的东西无非是犹豫罢了。

——弗兰茨•卡夫卡

2011年春天,我第一次来到米杰的工作室,他耐心地倒腾出他的画作,一件一件展示给我看。大大小小,近百余幅,有些甚至落满尘土。我惊讶于他的多产与没有回声的热情。彼时,他已经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四年有余,尽管他仍旧每日每夜热火朝天地干着,却鲜有展览和露面的机会。

很快,就在那一年年底,米杰在一片混沌中逐渐找到一条隐现的道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抽象绘画和表现性绘画的摸索,艺术家意识到只有回到自己的生活方能摆脱长久以来为之困扰的“别人的痕迹”。“我能做什么?”开始成为艺术家面临的最主要问题。对这一问题的追问促使他放弃掉那些模棱两可的题材和画面,回到自己的方寸天地,饶有兴致地描绘起自己熟悉的物件。这便是《我在这,我原地未动》系列作品的开始,也标志着米杰绘画生涯中一次大的转折。

在这一批作品中,米杰的创作脉络逐渐清晰。他尽可能避开从前着迷的那些遥远而空洞的诗意,避开自己尚不能厘清的宏大叙述,开始回归到自身微妙的现世感受——徒劳的、挫败的、孤独的世界。不同于以往零碎的尝试,其作品的面貌也渐次完整起来。我们所看到的画面永远在一个墙角或是被遗忘的空间,画面的主体人物虽是艺术家随意的勾勒,不自觉间却都像极了他自己——神情紧张,不安地站着,时而流着象征欲望的鼻血。然而,与内心的挣扎相悖的是画面的含蓄与宁静。艺术家选择温和的暖灰色调,用轻薄速干的丙烯颜色反复罩染、叠加,试图将画面中的情绪一遍一遍遮盖。在这一系列绘画中,艺术家描绘了当下包括自己在内的一类人的生存状态,是从身在社会中的个人经验生发到对整个群体的观看,也是对系列社会与时代问题进行根源性思考的结果。

(一)

尼采曾在《疯狂的意义》一个小篇章“成为你自己”中这样叙述:“人怎样才能认识自己?他是一个幽暗的被遮蔽的东西。如果说兔子有七张皮,那么,人即使脱去了七十乘七张皮,仍然不能说:‘这就是真正的你了,这不再是外壳了。’”诚然,“认识自己”并非易事。尽管艺术家无意于此,这批作品中的小人儿还是成为了艺术家的写照,不仅形象真实,更为重要的是气质如出一辙。这批创作机缘巧合地成为了艺术家的“自画像”,而在创作中不断的自我剖析,则成为其“认识自己”的过程。

“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自己?”——在绘画的过程中,米杰常常要经历很长一段与画面纠缠撕扯的日子。他的游移与不确定,使得他的每一幅创作都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寻找过程。“最后的结果大多是令人满意的。”谈到作品的整体面貌,他又自信起来。他常说自己“是一个沉重的人”,看上去安静、老练,却踌躇、矛盾,容易紧张。这“沉重”既源于他从小不容易放松的性格,又源于艺术家生活的环境与经历。在2005-2008年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狂热时期,虽然置身浪潮,却没有获得像样的机会,这多少会为意气风发的寻梦者增添些许焦虑。而在经济危机来临后的“后奥运时代”,越来越严峻的生存压力连带着自我怀疑对艺术家的心理造成巨大的挑战。经过创作上的无数次尝试与失败,最后,米杰选择诚实面对自己,将这种无法言说的身心困境与情绪表现出来。

而久居困境,艺术家对自我的定位与期许也保守、诚恳起来。他曾数次提到他希望做一个日本当代知名作家吉行淳之介所说的“minor poet”,一个真诚而有骨气的小诗人,虽然不是第一流的,却让人不能忽视。“小诗人”的概念源于村上春树的一篇音乐随笔《塞达•沃尔顿——具有强韧文体的minor poet》,里面提到他的前辈吉行淳之介常形容自己的本质是个“minor poet”。在今天,我们似乎无从再去考证这一说法的来源与演进,而艺术家用其指涉的含义来形容自己并当做人生的导向却贴切妥当——“能够抵达人心的音乐和语言,是无法以物理性大小来计量的。”在我看来,艺术家米杰虽看似并无宏愿,实则有其眼光和野心,只是他深信一切“获得”终需依靠默默地、慢慢地日复一日劳作。

(二)

事实上,对人的兴趣与描绘很早便开始在米杰的创作中出现。1998年-2002年,米杰在河北师大美术学院进行本科阶段的学习。在青年时代,米杰就表现出比同龄人更多的敏感和勤奋。在师大美术学院的通道画廊,他先后于2000年和2001年举办了两次小型个展:“夜行舟——米杰素描作品展”、“自由的轮廓——米杰作品展”,这在当时略显沉寂和保守的美术学院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翻阅当时的展览作品,也便探寻到了艺术家创作方法及理念的源头。在2000年“夜行舟”的展览自序里,艺术家即提到“把人及其丰富的精神世界、微妙的感情变化作为创作母题”。从这些尺幅不大的素描小稿中,我们能够发现艺术家所惯用的空间处理方法和对人物题材的痴迷。画面的元素极为简单,大多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站立或坐着,艺术家将背景尽可能单纯化,或只对画面环境做很少的提示,从而能够把焦点放在人物的状态、动作或表情上。(图1)从这些并不算成熟的画作中我们能够找到艺术家过去和现在创作中线性的发展脉络,画面中孤寂与压抑的情绪是如此相似,以至于观者会出现一种恍惚: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似乎他又回到了从前。

2004年-2007年米杰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进行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在纷繁的艺术之都,接触到一流的艺术家和教授,面对丰富的展览与资讯,米杰迎来一次蜕变。对丝网版画的接触和训练使他对创作中的“图像与观念”有了新的体会,而版画所特有的工作方法也很好地锻炼了米杰对“色彩”和“形体”的归纳能力。回顾这一阶段,米杰谈到当时自己有一半的时间泡在图书馆看书,另一半的时间用来熟悉丝网版画的制作方法,以及思考如何将从前的绘画实验与丝网的创作方式结合。(图2)来到北京之后的艺术实践,对于艺术家米杰来说是“视野打开之旅”,然而眼界的开阔所伴随的是创作思路上的自我省视、混乱与迷茫。毕业后,他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言,这种寻找先由“借鉴”展开,米杰从自己喜欢的中外艺术家作品中获取灵感,进行抽象性或表现性绘画的实验,(图3、图4)然而,几年来的尝试并不能说服自己。直到他回到身边、回到个人、回到自己,才真正找回了寻找已久的感觉。

(三)

《我在这,我原地未动》系列创作之后,延续出《你快乐,我忧伤》、《夜》等同题材系列作品。在媒材上,米杰的作品大都运用油画、丙烯在纸或画布上完成,选择如此传统也最为直接的方式作画,客观上更多源于其所接受的艺术教育,主观上则源于他的“趣味”。在内容上,这批创作的场景大都来自艺术家最为熟悉的工作室,所表现的空间几乎都被限制在只有一个地平线的室内角落。谈及画面上呆呆伫立的小人,艺术家曾在一段自述中这样描述:“主体的人物是我一贯的随心而绘,并不拘泥于特定的对象,只是内心里的一个形象罢了,他们几乎一律西装革履,但正装穿在他们身上总是那么不协调,可怜兮兮又敏感不安的神情暴露了一切,小人物的底色怎会由一身漂亮行头就掩饰干净?”我们由此可以判断,无论是绘画动机还是画面所呈现的效果,其作品都给人十分“写实”的印象。(图5)

然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米杰并不太在意画面的隐喻和象征意味。他常常强调自己并非一个“分析型”的艺术家,而大部分时候只是跟从“感受”。在画面静止的时间和空间里,我们几乎寻觅不到叙事因素的踪迹。尽管他会细致入微地把对象画得如此具体,我们仍难以将其绘画归类为“具象”抑或“抽象”,他对于“物”的选择和描绘,即来源于经验,又超越经验,这一点从其绘画中频繁出现的超越视觉习惯的透视关系以及物体形象的变异便能轻松捕捉。

而最近这批新作《你快乐,我忧伤》系列,则在作品内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这批作品色调更为凝重、沉闷,对画面空间的编排和物象的描绘虽指向更为复杂,却传达出更为沉静、诡谲和丰富的气息。这更接近艺术家的原意——对于黑暗表现得越彻底,越能使他从取悦观众的焦虑中逃离出来。如果说前一个阶段的绘画更为犹豫不决,近一年来,艺术家则更为关注自己内心的体验,摒弃左右其思维表达的外部干扰,从而使绘画变得更加自在诚实。对艺术家来说,他仍在通过绘画获得一个自我认知与完善的过程。

(四)

个人与时代,总是互相映照与生成。艺术家米杰忠实于自我的生命体验,是大时代背景下奋斗中的中青年艺术家的一个缩影,也为我们考察同时代艺术家群体的心理状态、生存环境以及精神诉求提供了一个通道。

事实上,80年代出生的这一批艺术家,有着共同的实践背景。没有经历过大的社会动荡及政治运动,他们在中国政治经济深刻转型,国家改革与对外开放的政策下成长起来。面对市场化、全球化和消费文化带来的多重影响,往往在创作形态上表现得更为丰富多元。这一代艺术家大都接受过良好的艺术学院训练,与前辈艺术家作品中相对整体出现的时代烙印不同的是,他们更加关注自身的经历与个体的生存感受。从“计划”到“市场”,从“中国”到“世界”,80后艺术家的身份、语言、视野及价值标准都发生了巨变,我们很难对正在进行时的这一代艺术家归纳出一个相对稳定的群体性艺术特征。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往往各自为营,在创作中更多展现的是对世界、对个人成长史中诸多问题的回应。

米杰的创作代表了这样一类朴素的青年艺术家,对于题材、媒介、形式的呈现都并不起眼。在艺术界全民装置、影像的年代,他从来没有左右摇摆。尽管深知任何一种媒介、风格都有其生命力和价值,但他更崇尚带有艺术家温度和情感的手工性绘画,同时对日趋“点子化”的观念艺术或者现成品艺术始终保持警惕。因此,他并不需依靠艰涩、玄而又玄的理论阐述,而只需考虑画面的视觉与氛围,单纯地与画面的结构、形象、色调、光线、质感等绘画语言打磨、纠缠。

纵观米杰的创作,我们能清晰地找到一条艺术家“回归自我”的轨迹,在这个旅程中,他既不想模仿或再现世界,也不嘲讽或与世界抗衡,而是试图以其内心情感的丰富性去建造他心中的世界,从而寻找到那个失落的精神故乡。

一茉 = 茉   米杰 = 米

茉:这次个展对你有什么意义?
米:展览作品基本上是2013年《我在这,我原地未动》个展后创作的,创作时间横跨2013到2015 ,时间不算短了。画册题目用“米杰”命名,是我和伍劲老师商量的结果,我们一致认为这样做比较明确直接,有利于将我2011年到2015年的创作脉络串联以来。这次展览中的作品其实还是之前创作思路延续的结果,只不过个人觉得从表现手法上来说更成熟更深入些罢了。

茉:这次主题《你快乐,我忧伤》的新作与之前的《我在这,我原地未动》,有没有变化?
米:变化肯定有,但是更多是内在的。这批作品我认为相较之前的作品更真诚,更直接也更肯定。当然创作的过程也更纠结。

茉:这次的作品在色调上表现更为沉郁,这样处理的原因是?
米:我想是一种心理需求吧,想把自己一层层地遮蔽到画面里边去,隐藏起来。可能这些特点和我的性格特点,以及创作时的状态有关。我不能更精准地分析其中的缘由。

茉: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一系列作品?有哪些是您个人比较满意的?
米:相对于这些作品我更看中其中的创作的过程。在这一期间我觉得自己的自信在慢慢建立,这种自信是坦诚面对自身不完美的一种勇气。如果说满意的话我觉得大部分作品的气质都与我的状态真实吻合,当然他们并不完美。有很多地方可以更完善、更美好。

茉:通过之前的展览,我们比较熟悉你的“自画像”,这次的作品开始出现新的元素,动物的头像以及“房子”的形象,关于你作品的创作题材,你是如何考虑的?
米:对其他题材的尝试才刚刚开始,最重要的工作还是要建立自信。让创作的过程放松下来。自信有了对其他题材尝试的愿望也会加强。

茉:你的绘画中有很多具体的物象,例如纸盒、凳子、水管、电线、卫生纸卷、酒瓶等,对于这些物体的选择是出于什么考虑,你怎么看待画面物体和形象的隐喻?
米:我对这些物象的选择都是随机的,手头有什么就画点什么上去,只要他们在画面上和谐一致就好。因为都是最熟悉的东西,所以他们散发出的气息当然是我个人的 。

茉:你始终忠实于架上绘画的表现形式,请概述一下你的绘画语言和绘画观。
米:我迷恋于绘画是因为画画的过程虽然痛苦,但每当一幅自己满意的作品完成还是非常快乐的,正是基于这种快乐我才能够坚持下来。我的关注点可以说比较狭隘,那就是当下的、个人的生活状态。与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大吵大嚷还不如坐下来安静地和自己谈谈心。

茉:你希望通过在绘画中表现个人与生活环境之间的关系,继而反映这个时代。你如何看我们这个时代,与当代中国社会?
米:毫无疑问,大家一致觉得现在的中国社会是急功近利的。明白这一点后,对于极度需要耐心和毅力才能工作下去的艺术家而言,这即是机会又是挑战,社会给你提供了足够多的题材和可能性,如何做就看艺术家自己的选择了。

茉:你的创作经历是更接近一个独特个案,还是能代表整个中青年艺术家的生存状态?
米:我当然只能代表自己。浮躁的艺术家不在少数。但据我所知与我境遇相似的、执着单纯的年轻艺术家也很多,他们都在默默工作,生活压力很大,然而都在坚持。他们更愿意过一种有价值的生活,这是值得尊敬的。

茉:介绍下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吧。
米:接下来的创作我希望在手法上更自由更放松一些,题材也可以更宽泛一些。主要还是要摆好心态,使自己静下来,把自己的气场稳住,我想做什么样的工作都不会错的。

文/一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