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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林:漫谈速写

时间: 2015.10.14

已经不记得究竟画了多少速写,也不记得究竟丢掉和散失了多少,直到最近贾德江先生找到我,商量要为我出一本有关速写的集子时,才有了一个整理和思考的机会。

谈到速写,从学生时候起就把它作为绘画学习的一个重要部分。我始终觉得,在造形训练中速写有着素描无法取代的重要作用,许多造形的道理都要通过速写才能体会到。此外,还要多看好的速写以提高自己的艺术品味。我对画册中大师们的速写总是爱不释手,痴迷的目光顺着线条游走,用心想象和体会大师们下笔时的节律。那潇洒大方、松紧得宜、轻松自如的线条之中显示出的不仅是他们捕捉形象、控制画面的高超技艺,还可以从中窥见到他们的心灵。那些线条分明就是心灵的轨迹。画好速写,首先就要明白心手相通的道理。而要真正做到心手相通,还要通过大量的实践来积累造形经验。没有“量”的积累就没有“质”的飞跃。画得多了,手底下才能逐渐产生感觉,个人的心性才能通过线条逐渐展现出来。

在速写当中,感受永远是第一位的。总结这些年的速写经验,最重要的是要注重身心的体验与视觉的感动。这里提到的体验和感动决不仅仅指面对具体形象速写时的瞬间直觉,还包括着那些曾亲身经历过的种种感受。

记得那是在1984年,我和几个朋友结伴去青海南部的藏区写生,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入西北高原,第一次接触陌生而神秘的民族。奇特的自然气候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给我以强烈地震撼,使我永难忘怀。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贪婪的目光不住地投向窗外。车窗变成了大屏幕,窗外的景致尽收眼底。忽而是寸草不生、渺无人迹的荒原,忽而是碧草黄花、峰回路转的群山。深而透明的蓝天之上大朵大朵的云块随风漂浮,阳光透过云朵洒在大地上,形成忽明忽暗的变化的图案,此时一种平静、高远、宽广、无限的境界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虽然来不及将这些记录在速写里,但它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当我有机会面对被岁月抚摸过的面孔写生的时候,才真切地意识到这片土地与这里的人们有着多么密切的关系。在他们的脸上分明有着与自然同样的魅力、同样宽厚明朗的素质。有一件事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藏族姑娘(藏语叫“西姆”),她家的帐篷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姑娘个子不高,宽大的皮袄使她愈加显得小巧,浓密而松乱的黑发上沾着零星的草叶,清澈的双眸在黝黑的面庞衬托下明亮得象一对美丽的珍珠,天真纯朴的眼神羞怯地望着你,艳丽夺目的头饰、项珠和耳环宛如沃土之上盛开的鲜花。那种美令人激动不已。自从和我们相识之后,虽然言语不通,但总是爱到我们这儿来玩,陪我们下到藏民家里,看我们画速写。并且每天总不忘带一瓶刚从牦牛身上挤出的温热的鲜奶送给我们。临别的时候,她又怀揣着鲜奶跑到车站,她紧紧攥着我们的手,眼睛里充盈着泪光,纯朴的姑娘在用语言无法交流时一切可能的方式表白着自己惜别的心情。此时姑娘脸上透露出一种慑人的魅力让我怦然心动,仿佛看到久违了的人自身的本性,仿佛看到赤色的山丘,突兀的岩石所蕴蓄的本色。从藏区回来,审视自己的速写,我忽然意识到:尽管我没有机会画下那些山川和那位可爱的姑娘,也没有把我所见到的众多形象一一记录下来,但那份感动,那些情思却已经进入到我的速写当中,使速写凭添充实而耐人寻味的内涵。心有所想,日有所思,所思所想才能入画。若只为单纯练手,尽管表面“花哨”却显得空泛。

以上所说的这些,并不是否认“技术”在速写中的分量,而是强调个人的心灵、情感对技术的重要作用。作为画家,不但要有充沛的情感和丰富的内心,而且还必须有能力将它们“演化”、“翻译”成造形语言和线条语言。

速写是由线条包围着的平面图形构成形状的。形状大小、宽窄、弯曲、挺拔、歪斜、扁平的变幻以及平面空间的各种组合,都要根据对形象的感觉去组织安排,速写中的形状便会传达出我们内心的形象感受。

线条与形状相同,线条的变化可以表现画家的心态。线条的感觉与画家手的运动息息相关,而手的运动快慢、上下、松紧等等又直接反映出心理状态。速写时,如果不能将这些环节和谐为一、协调运作,也就是心手相一,就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我们的感觉。

一个是“形”的感觉,一个是“线”的感觉,这是速写中把握的最基本的形式。但是,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把握得好。通常,我画速写总要经过一段时间,在逐渐熟悉了眼前的物象,手也听使唤了之后,才能逐渐进入到良好状态当中。

画速写应该象走路吃饭那样自然,在许多情况下,我并不刻意追求完美。有话则长,无话则止,因此就有了许多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速写。这些速写涉猎广泛、庞杂、零散、粗略,基本上是一些形象符号。这些被称为“素材”的速写,有的东画一只手西画一只脚,有的只草草记录几个动态,有的随手勾勒几笔并标示一些文字,有的则是些偶然想到的创作草图。象这样的速写虽然不具备完整的形象,但却突出地记录下我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想,所以也就格外珍视。这些速写不知多少次引发我痴迷地思绪和想象,把我带入创作的冲动中去。例如:我的油画创作《执琴者》系列多是根据观看音乐演出时画的速写片段构思而成。《岁月》风景系列则是根据在藏区画的房屋速写整理而成。《植物生命系列》是在雪后的玉米地里边速写边构思创作出来的。我深感还有许多的创作想法等待着我从速写中去提取,而速写又是在向自然索取,只要动手去速写就会从自然中挖掘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外出作速写,记录了无法重复的生活体验和独特的感受。同样,在画室当中面对不同的模特儿作速写时,感受依然处于速写的核心地位。尽管在画室中没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没有异域风情、奇形绝状,然而由男女老少、形体肌肤及千姿百态所传导出来的意味也决不逊于前者。事实上就感受来讲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画人体速写比较重视根据视觉感受来调动肢体动态、比例,建构有意味的造形和线条。速写时,经常会从眼前的人体联想到其它事物的形状或质地,比如,岩石、乱草、河流、动物、海洋生物等等。当我根据这种种感受画出来时,发现速写人体里带有更多象征的意味,或许,这就叫做“意象造形”吧。这样的人体速写有可能距离客观对象的真实比较远,但确是我心中的真实,是我的“感觉”的真实,正是这样的真实吸引着我的兴趣,使我游戏其中,乐此不疲。

从生活当中选取什么进入速写,取决于画家看到了什么,在这方面每一个画家都各有差异。几个人画同一个模特儿,结果会很不一样,因为他们看到的都是各自感兴趣的东西。“观看”是有选择的。“观看”的背后是画家的知识结构以及个人的性情与志趣。由此便出现了迥然不同的速写。有些画家善于画处在具体环境气氛中的人物场面,而有些画家则对人物的形象情有独钟。尽管他们在速写中的追求不同,但同样可以感受到他们敏感的神经所“抚摸”过的形象,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工具材料是画家在速写中表现对象的重要条件。选择什么工具和材料作画,对速写的最终效果会产生直接的影响。比如厚而硬的纸与软而绵的纸性能各异,铅笔、炭笔、钢笔、毛笔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我曾尝试在各种纸上使用不同的工具作画,但我并不挑剔。我始终认为,作为画家应当能够运用手边可以提供的任何工具作速写。记得在藏区写生的时候,一次我带的纸临时用完了,情急之下跑到附近的供销社要来一些包装纸,这是一种再生纸,比较粗糙。我发现用软铅笔在其上作画效果极佳,恰好表现出粗旷、朴厚的感觉。平时,我更习惯使用钢笔或者园珠笔以线的方式从事速写。用钢笔所作的速写,线条更清晰,更适合我个人的审美取向。

97年我赴欧洲进行艺术考察,陌生的异地风情强烈地震撼着我。视觉所到之处,无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浓烈的文化气息从众多的博物馆、画廊、教堂、历史遗迹以及完好保存的旧城风貌里发散出来。在惊叹他们对传统保护得如此完好,钦佩他们珍视自己的过去,赞赏他们聪明地利用传统发展现代经济之余,一股表现的冲动促使我拿起速写本跑到街头巷尾记录下这种感动。我尝试着用毛笔来速写,效果很可爱。毛笔画出的线条变化更加丰富,表现力更加宽广,效果更为浑厚,恰当地表现出我对欧洲古老文化的感受。

现代科技的发展使照相术日新月异,照相机成了画家又一重要的工具,我身边也时常带着相机,来不及画时就按一下快门,满方便的。艺术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借助科技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依我看,尽管照相技术的发展缩小了绘画在的社会中的作用与范围,但它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绘画。就是在速写中,眼观的直觉和手下的感觉也是照相机所无法取代的。只要一拿起笔,注意力便马上会敏锐地“扫描”、搜索客观物象当中可以入画的东西,这时的感受会与拍照截然不同。多年的经验使我坚信,人类的艺术感觉在徒手描绘中表达得最为真切感人,这是科技所无法做到的,并且科技越是发达,人对于自身情感与心灵的描述就越是迫切。人类只有在智慧与情感之间找到平衡才能够满足自己。所以,我特别珍惜动手描绘的机会,只要时间许可,我总是愿意动手速写,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形象和线条,更带给我极大的心理满足,动手描绘已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成为我的生活方式。速写将我生命的瞬间化为永恒,我不能没有它。

丁一林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