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93年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助教进修班学习,进修班的学员大多是在地方院校毕业又任教,都缺乏中央美术学院所谓严格的专业训练和艺术基础,是来补课的。在一排排传承有序的工作室尽头是一间我们进修班用的大画室(148),148里的人虽说是“杂牌军”,可也有值得自豪之处。自豪之一是:从这间教室里已有五届助教进修班出炉,每一届都能产生几位响当当的画家,在这里就不排兵列阵了。因而我们大家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也就暗示着我们这一届也可能出几个“人物”。我们这个班已是油画系的第七届助教班了,前面我说在这148大教室里出炉了五届,那六届哪去了?嘿嘿!这第六届呀还真没沾上这风水宝地的光。不知当时是怎么着被发配到了什么六部口之类的一个地方。咳!就这个班还真没形成多大气候。只有例外,马琳是这个班的,那还是幸亏又“回炉”了一次油画系的高研班。当然我也是“回炉产品”之一。这已是后话,暂且不说。
助教进修班的自豪之二是:油画系的各位“大腕”几乎都能给我们上点课接近接近。他们“正规军”可就不同了。画室之间的门派严明,每个画室的学生只能接触本画室的老师,因此他们得以自豪的“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某某画室毕业”的名衔也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局限了。
来助教班上课的老师在我们眼里都如同“救世主”一般,我们活像是投错了娘胎的孩子,嗷嗷待哺,期望得到正规教学训练的“超拔”,这也确实在我们的心中扎下了几根近乎于道德规范式的艺术标杆。我们也就苦苦地挣扎在那艺术标杆的“道德线”上。可是缺少严格训练之“奶功”的我们越发觉得这艺术道德高不可攀,渐生倦怠,甚至于绝望。就在这当口,班里请来了版画系的年轻教师王华祥上素描课。王华祥老师虽然年龄和我们相仿,但他早已是全国美展金奖得主。当时他正热切地做素描教学实验探索,出版了《将错就错》,堪为中央美术学院的一匹黑马!在中央美术学院光辉传统和正确学术思想下,在全国美术人民齐声称颂中,王华祥算得上一名“反将”。这老兄踱着方步,顶着大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他走进我们班的第一节课就是让我们放下缺少正规训练的心理包袱,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不要依靠任何绘画的手段与方式,近距离地观察,从对象的某一个局部画起,用眼睛“触摸”物体等。
这一下让我们彻底放下了自卑,专注于感觉绘画之中。让我们放下了艺术道德的自责,而苏醒了绘画的自信。在他的指导下,班里很快就有同学画出了惊人的素描,其深刻性远远超过那些面面俱到的学院式光影素描。王华祥老师强调绘画的直接性,而不是依靠诸多的套路式绘画方式。他的教学既有方式也没有方法。说有方式是他让人有表现直觉的方式,不论你有没有绘画基础或什么程度的绘画基础,都可以画出一幅真切感人和生动的画来。说没有方法是他直指目的的理念,不依靠任何诸如结构、比例和构图的知识。王华祥老师为了更好地贯穿这一教学理念,他开办了自己的工作室“飞地艺术”,后来的情形我便不太了解。但就回忆当年他给我们班上素描课的效果来看,我认为是对美术学院传统教学的一剂良药。
世界上有美术学院以来似乎都无可避免地有一个共同弊端,那就是概念和僵化。因此历史上的“学院主义”就是一个贬义词。中国的美术学院也不例外,没有逃脱历史的宿命,其核心原因就是知识和规律的集成系统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可操作的集体的外在共识上,而忽略了艺术的个性感知力。学院教学是让每一位同学都遵循一个既定的公式,可以达到以往绘画经验的效果,而抑制了学生自性中对自然的鲜活感受,从而抑制了创造性。
王华祥老师的素描教学观念正好非常有效地诊治概念与僵化,因为他的教学中没有任何基于现象发展而来的规律知识,例如明暗光影、交界线等,完全是发掘人本能对形和立体的感知,如起伏前后等。但是如果你已经掌握了美术基础知识乃至审美素养,也可以把你的基础知识和审美素养融入其中,包括我们的基础知识和审美素养就不会作为一种目的呈现,而是作为一种工具和修养使我们的直觉更丰富、更深刻。我想王华祥老师本人的艺术也正是基于此。一个人知道了的东西想丢都丢不掉,装傻是不自然的。同样反过来讲,当我们不知道很多道理而仅凭直觉,性情地画画也一定能画出超可爱、可信且感人的画来。王华祥老师在他的教学中有很多这样的经验和例证。他的“将错就错”说卸下了人面对绘画时的束缚,从而激发出每个人的绘画本能与天性,在这种意义上王华祥老师的教学思想是有贡献的,本人也是受益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