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11日,父亲突发心肌梗塞,在短短的几分钟后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一家人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父亲的突然离去,像一把带电的刀直刺心脏,使整个的家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尤其是母亲,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从精神到行为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任何方式都不能把她从悲痛的世界中拉出来。最后我用了“艺术”这个方式。让她帮我做作品,逐渐地从悲伤中走出。艺术再次帮助了我们,它曾经在我与父亲的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
在父亲去世后的这三年,我一直准备这个与母亲合作的展览,其实艺术在这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将母亲从她封闭的悲痛中带出来,哪怕是给她这个封闭的空间一点缝隙。
“物尽其用”是我母亲的生活准则,也是中国一代人的写照。在汉语词典中关于物尽其用的解释是:各种东西凡有可用之处,都要尽量利用。指充分利用资源,一点不浪费。母亲的这个生活准则是支撑家务运转的基础。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总是生活得节俭,为了我们这个贫寒的家总是物尽其用。母亲赵湘源1938年出生在富裕的家庭,我外祖父是国民党的军官,在抗战中立过功,曾救过共产党重庆地下党成员。母亲12岁时随他和我外祖母来到北京。1953年外祖父被冤枉成国民党军统特务,而被他救过的地下党,为了明哲保身,一直拒绝出庭作证,最终,外祖父被判刑7年。他出狱后在北京纽扣厂当工人,直至退休。外祖母独立支撑着这个家,在外祖父出狱后不久,外祖母因癌症在1961年去世,这给了我的母亲巨大的打击。时值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母亲的家庭走向贫寒。也许正是这样的生活反差和历史造成的家庭悲剧,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正是那不幸的时期我的父亲出现在了母亲的生活中,在我外祖母弥留之际给了我母亲家很大的帮助,这对我母亲悲痛欲碎的心给了极大的安慰。
节俭是中国人的美德,但节俭也是那个时代贫寒之家的生存之道,不然如何生活下去呢。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买布头做衣服,因为布头可以不用政府配给的有限的布票。后来由于对物质缺乏的恐慌,攒了很多布头,现在仍然整齐地存放在衣橱中。正是这种对物质缺乏的恐慌,导致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只要可以存得住的东西都不许扔,物尽其用成为了使这些被“收藏”的物质留下的理论基础,这种思维和生活方式成了惯性。当物质真正匮乏时,这种方式是持家的法宝,但当物质丰富时这种惯性又成为了生活的累赘。当大家的生活质量都得到提高后,这种思维惯性导致了代沟,母亲不只是不扔自己的东西,她也不让我们扔东西,这样我们的生活空间被这些等待“物尽其用”的物质所占据。物质匮乏的恐慌对于我们来说变成了无用物质堆积的焦虑。但这并不是我母亲一个人的生活哲学,这是她那个时代的集体意识,我的很多的同龄人都在自己的父母那儿有这样的体会。而这样不同的生活观念导致了深的代沟,对于美好生活有很不一样的理解。
父亲的突然离去,使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们瞒住了今天已经94岁高龄的外祖父,母亲要在他父亲面前表现若无其事,她终于崩溃了,她的物尽其用这种思维惯性发展到了极点,不但留住所有的东西,而且散满了整个空间,成为了这种生活方式的典型。起初我和姐姐还经常为她整理空间,但每次整理后都发生不必要的冲突,问题的焦点是我们扔了可以物尽其用的东西。久而久之,我们试图改变她生活观念的想法成为使她不快的因素。我认识到在这个巨变的时代,一个人可以有好几辈子的不同生活,生活的巨变似乎是在瞬间中完成的,而观念的差异导致了更大的代沟。对于他们这代人似乎还没有做好思想上的准备,而这种代沟是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所造就。所以这种生活方式以及它所产生的不同观念的冲突成为了一个时代,一个快速变化的社会的缩影。我理解她想用这些物充满她的空间,以弥补父亲走后的空。
孝顺,实为顺者为孝,只要母亲高兴,顺她而去。但我仍然想让她吃好穿好住好。所以我转换了一个方式,展示她的生活,她的物质,她的生活哲学。并与她共同使用“物尽其用”原则开始做“艺术”。这些可能这辈子都用不上的物,终于都用上了。母亲很高兴,跟我说:留着有用吧。展示只是看得见的一部分,重要的是在这儿给母亲提供了一个场所,一个整理她回忆她的历史的场所,也是对今天以物质为基础的社会的反思,她在这里被推到一个艺术家的位置,给她找了个工作,而我成为她的帮手。帮她整理,帮她装修她的房子,使她生活在快乐中。使我们共同以艺术作为媒介,共同开始新的生活。
展览中展示的是我母亲的收藏“物尽其用”的物,展览也包括看不见的部分——我母亲的家。展览同时也是给我父亲的,父亲在天上可以看到我用霓虹给他写在天窗外的话:“爸,别担心!我们和妈都挺好的。”
宋冬 2005年8月于北京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