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大侠,是雕塑系学生对展望的尊称。大侠确有侠气,无论说话的气势,眼神的凌厉,还是思想的深度、价值的判断……不太熟悉时,展大侠总是一副很酷的样子,一旦聊开了,常常笑得像个孩子,阳光灿烂。
大侠说自己像个推拿师,毕业了的学生,哪里不舒服了,就来找他,点点穴、排排毒,疏通经络……推拿舒服了,就可以走了……
武林高手一般都是这样吧!
采访时间:2015年6月4日
采访地点: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办公室
采访人:章燕紫
编辑:张文志
章燕紫(以下简称“章”):展望老师,你们毕业时候的状态和现在小孩的毕业状态真的不一样吧,你还记得吗?
展望(以下简称“展”):我是1988年毕业,比较早,全国统一分配,很烦。你想一想,你的事儿都得让国家安排,那时候不能忍受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好像犯罪似的,必须要给你安排一个工作。如果没有好的工作,就得去工厂,你想想你愿意去吗,我记得当年有一个工厂,就是房管局的建筑雕塑,特别不愿去的地方,差点分过去,很危险。后来我毛遂自荐去了雕塑研究所,很幸运。
章:你是美院的教授,那你觉得美院应该是什么样的?
展:我觉得美院它应该是中国艺术最前沿的地方,无论哪方面。美院必须保持最学术的、最有探索性的氛围,在整个中国的文化里,都应占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如果没有这些,美院就变成一个普及教育了,就不是一个产生精英的地方。虽然,美院要不要成为一个精英的地方,这个话题其实挺复杂的。
章:这个是挺复杂的,也挺困难的,尤其是现在扩招这么严重的情况下。
展:我们那时候一个班七个人,能成才的其实也就那么一两个。当然我们班还行,三四个。但很多班,都没有几个人还在搞艺术,成才率特别低。从事雕塑创作其实挺难的,它需要钱、材料、空间,这是艺术家最头疼的一件事。所以很多人一毕业,没钱,就先去赚钱,但没想到这一赚钱就回不来了。艺术就是这样,你一直搞艺术就会受穷,你一挣钱,状态又不对了,所以当时我们采取的方法是一边挣钱一边搞艺术,很辛苦。
章:能像你这样坚持着,又这么成功,很不容易。
展:谈不上成功,我虽然也挣过钱,但是我还能保持那个状态,我没有因为挣钱就丢掉艺术这个东西。我们那个时代不容易,为什么?因为当时雕塑都是传统的,你必须搭架子、做泥塑。我觉得现在社会已经不一样了,现在万物都可以拿来做雕塑,反而比较容易。就近几年来看,雕塑系以三工作室为主,出来的一些年轻学生,能坚持搞艺术的很多,我觉得比别的系要多。因为什么材料都可以做雕塑,自由了,也不需要花很多钱了,比较随性。比如说厉槟源,他把行为跟物质材料结合,挺好的,也花不了多少钱,他也过那种屌丝的生活,没问题。现代雕塑突破了传统约束以后,它的可能性特别大,我们看雕塑,也绝不能再用传统的概念来看它。
章:你们三工作室有创作理念吗?
展:有啊。雕塑系材料与观念这个概念有两个工作室,我们工作室最早是我挑头成立的,后来于凡接任,一直坚持到今天,我觉得一直挺不错的,工作室的宗旨和精神也没变。什么精神呢?就是拓宽雕塑的边界,把现当代艺术里边的宝贵经验——观念性的思维和对物质材料的使用结合起来。我们不搞纯观念艺术,这个我认为已经落伍过时。如何把观念艺术里特别好的东西,通过艺术家的手工制作,与物质材料结合起来。纯观念、纯材料都不是我们要的东西。纯材料等于是一种技术性的训练,纯观念我认为就是落伍的,因为观念本身是不能成为艺术的。我们的宗旨就是训练学生如何去掌握这两者之间复杂的关系。能找到这种感觉,你就可以为自己开辟一条路,这条路可能是前人没有的,以你个人为基点去生发出去的。我们的作用就是帮你找到那个基点,然后生发出什么,完全是学生自己的事。所以我们工作室是比较开放的,这一点从成立到现在一直没有变。
章:我在毕业展上看到你们学生的那些作品,其实也体现了你们的这种精神。
展:对呀,我们工作室几个重要学生的作品,都是这个味道的。早年我们教学上还没太多经验,摸索着干,学生也不大愿意报我们工作室,觉得前途无望。当时还没有这么好的市场,798各方面还没有起来,那时候敢报这个工作室的都挺大胆,做好牺牲的准备才去报我们工作室。现在当代艺术已经完全被认同,所以我们就不愁学生了。
章:雕塑介入当代艺术大概是什么时候?
展:八五时期都还没有,当时只有湖北的傅中望,以及原来中央工艺美院的吴少湘参与八五美术,其他雕塑家都没参与,美院就更不用提了。美院雕塑介入当代艺术,主要在九十年代,尤其是1994年,包括傅中望,隋建国,姜杰、张永见以及我在内的“五人展”。那一次是雕塑真正主动介入整体的文化运动,从那时起,做雕塑的开始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匠人,而是一个艺术家。
章:装置艺术和雕塑,有时候怎么区分呢?
展:这很容易区分,装置是现成品,雕塑是制造的,这么区分就可以,很简单。但作为艺术来讲,装置的社会批评性和内涵比雕塑要来得直接一些,雕塑更讲究语言,讲究用自身的语言去表达态度和想法,看起来稍微含蓄一点。当然现在的雕塑跟以前也不一样,现代雕塑接受了装置的一些东西以后,语言慢慢也倾向于明确,大家一看就能看懂。但这种一下子就能看懂,对于艺术来讲是有伤害的,艺术性自身会减弱。
章:再谈谈今年的毕业季吧。原来毕业,就是一个毕业展览,论文答辩,其他活动可能比较少,但这一次毕业季搞得非常隆重,你是怎么看的?
展:我说说我的感受,因为我也不太懂这事,也没参与,不过我觉得挺有意思。什么是毕业?毕业就是你接受完训练了,到了悬崖边上,下一步就给你推下去,不管你了,你落在哪儿?掉树上还是摔死?完全是自己的事。在这种时候,心里可能需要狂欢,大部分学生都挺高兴。以前全部精力都放在毕业展览上,现在也不大用找工作,有自由职业了,我觉得狂欢的性质多一些。除了狂欢,我觉得毕业展览挺好的。我们美术学院是学艺术的,只是有绘画、雕塑、装置、影像这些不同。美院将来的毕业季更应强调这种艺术性,坚持自己的一种特殊感觉,再加上那种狂欢,这种感觉很好。
章:今年毕业展,哪些学生的作品你影像比较深刻呢?
展:我觉得有三个学生的作品不错,比如本科生童鹍、沈志成、于涛、刘书言,还有彭云。童鹍能力挺强的,历届毕业生中像他这么聪明的挺少。其他几个能力也都不错,今年毕业这几个学生我都蛮喜欢的。
章:现在的毕业生,有的想赶紧走出校门,外面有自己的世界,还有一种就特别害怕。
展:这跟能力有关系。如果你觉得你能力已经够强大,你就不愿意再在学校待着了,比如比尔盖茨,还没毕业就走了。有些可能觉得自己能力还不行,想再上个研究生,我觉得这都是因人而异的,不用勉强。毕业想走也是因为社会机会多,很多毕业生在这一年很多展览都在催作品,这也有不好,就是会过早把你给消费了。但你又需要积蓄,舍不得外界的诱惑,怎么维持创造的持续性,这也是当代艺术的一个问题。
章:学生毕业了以后,跟你的关系怎样?你还会引导他们吗?
展:谈不上引导,我觉得毕业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谁有问题了,有困难了,有过不去的坎了可以找我。你知道吗?某个学生遇到很难的问题他就想找你,找你聊一聊,就跟看病似的,治治病,说开心了,或者把某些东西打通了,舒服了,走了。我们就像推拿师,来这推拿推拿走人了,然后什么时候又堵了,又不舒服了,又找我们来了。毕业以后,老师就像医生似的,已经不再教他们东西了,但可以这样断断续续跟很多学生有一些交流。
章:这其实挺重要的,像老师又像朋友的那种关系。
展:亦师亦友吧。你遇到困惑,解不开的扣,你会找一朋友诉说,没准儿给你指出一个歪门邪道来,找老师不塌实嘛。有时候我说话挺严厉,比较直,不愿意拐弯儿。生活中说实话有时候是很吃亏的,在社会上的各种人际关系中,但作为艺术家你应该讲人话,必须真实。
章: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艺术家,不管是雕塑还是油画、国画,任何一种表达的东西,一旦不诚恳或者是虚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展: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刚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在美院特别讲诚恳,我也认同诚恳,但所谓真诚的做艺术,这个真诚一旦成为你的说辞,它反而适得其反。所以我为什么强调说实话,就实话不一定是诚恳的,什么时候都说自己很诚恳,这个时候就已经不讲实话了,你绝对不会分分秒秒都在诚恳状态。很多时间你是想恶作剧,想开玩笑,想捣捣乱,这是我们的常态。你能想象一个人天天那么诚恳吗,那真受不了。所以在艺术教育里边,我们特别忌讳把某种状态作为一个恒定的、不变的东西来让学生执行,那是很恐怖的。
章:那你说的这个其实是真实,真的想诚恳就诚恳,真的像干嘛就干嘛。
展:艺术是一种另类思维,要保护学生的那种很纯然的、很真实的、很调皮的天性,只要他是真实的,不假就可以。所以说,老师很重要,必须见多识广,一旦你真的被学生调侃了,你不懂他的事,他马上就瞧不起你。现在的学生很聪明的,我上课经常遇到挑战,因为我放开了,他们也知道,向展老师怎么挑战都不会生气的。
章:他对你的这种挑衅,是很尊重你的情况下进行的。
展:不,我觉得这是一种智慧的较量,这个东西是学术的关系,它不是俗人的关系。
章:他不是瞧不起你,去挑战你,而是尊重你才去挑战你。
展:对,它不是我们庸俗的生活本身,它是艺术上的一个智力切磋,交锋,是一种斗法。艺术本来就是斗法,你不跟我斗,也得跟别人斗。我觉得调动起学生这种东西来,慢慢你才会看到。比如在毕业展上你会看到,有的学生特别聪明,做的作品很有挑战性,这就是平常培养出来的。你不能把学生都弄成跟羊似的,那毕业展览看着没劲儿,你会感觉很无聊。
章:以前毕业展好多作品都跟老师特别像。
展:对,我们比较忌讳这个。我们工作室是谁聪明,谁胜人一筹,我们反而会鼓励他,谁具有挑战性我鼓励谁,这个时候他反而不会乱来。因为没有障碍了,他不会为了挑战而挑战,他会为自己负责任。你越阻挡他,他反而变成为反叛而反叛,那就不好了。
章:这种挑战性其实是学生富含创造力的表现,那结合你的教学实践谈谈学生创造力的培养吧。
展:其实我教课很少,主要是教创作课,这不好教,也很难教。没有教材,唯一的教材就是这个老师一直在持续的创作,这也是我上学时遇到的问题,老师一旦不创作,我们的创作也没法做。我们今天谈的创作跟过去不一样,过去那种不叫创作,而是某种东西的延续,而现在的创作是你在一个大的文化背景下提出问题,针对问题在创作。比如你天天写书法,那不叫创造,而是练功。舞蹈演员,天天压腿也只是练功,也不是创作。一旦有了问题,你就开始创作,这个问题包括你各个方面的,对艺术本体的、艺术语言的、社会的、人文的、历史的、国家的、政治的、经济的,只要有问题就行。
章:你对学生有没有什么希望?
展:期望就是学生知道什么事该自己干,什么事不该自己干。其实这个很难做到,多少人做了自己根本不该做的事,白白浪费青春、时间和金钱。集中你有限的精力,做好自己认定的事,其他的别想,别掺合,我对学生就这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