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王华祥老师,大概是在十几年前了。在他郊区一个有点像碉堡的画室,他穿一件长风衣,牵一条大狗,双眉紧皱,非常威严,像个山大王。后来,在美院熟悉后,每次校园里遇到都会聊会儿,长得吹胡子瞪眼的王老师,一开腔却是一副绵软的语调,听着听着就感觉他变得慈眉善目了。
采访时间:2015年6月5日
采访地点:中央美院艺讯网办公室
采访人:章燕紫
编辑:张文志
章燕紫(以下简称“章”):王老师,我们先谈谈今年的毕业季吧。你在美院这么多年了,迎来送往那么多学生,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王华祥(以下简称“王”):我觉得今年的学生真是太幸运了。就说那天的开幕式吧,那种气氛、那种形式,对这些学生来说,可能终身难忘。这种骄傲和自豪感可能会伴随他们往后漫长的生活,生活是很重复的、很寂寞的,但是这种骄傲,会抵抗很多生活中的消极,不至于变得很庸俗,不会因为竞争利益什么的变得很下作,因为一个人如果他骄傲,就不会做太贱的事。
以往的毕业季、毕业展览,可能就是给家长看一看,给同学看一看,给学校老师领导们一个汇报,默默的来悄悄的走,对吧?但是这一次对于学生、对于所有的家长来说是一个大礼,是一份非常厚重的礼物。
那么这里边透出的是什么东西呢?是中央美院一改以往毕业只是专业的、学校内部一个教学检查,变成主动去迎接社会的挑战、跟社会接轨,包括为学生们的出路着想,创造一种让学生被社会关注的气氛,给他们机会。更重要的是,我们要重整美院曾经的辉煌和地位。若干年来,由于经济大潮的冲击,艺术多元化之后,美术学院这种边缘化、比较落寞的一个状况,其实也是令人担心的。那么这次毕业季的举动,我认为这个头开得其实是非常棒的。有声有色,让每个人都有所触动,真是好钢用在刀刃上,我觉得了不起,很值。
章:你今年的毕业生多吗?
王:不多,我们工作室就五六个人。
章:他们现在是什么样一个状态?亢奋?
王:我还真没问他们,但我想他们应该是会很亢奋的。不过,可能像我们这种过来人,有比较, 会更加亢奋。年轻人可能没准他觉得这是应该的,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本该如此,可能没想到这是很多人一个协作的结果,而且这个结果不是轻而易举实现的。年轻时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就像我20多年前获全国美展金奖,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甚至我当时还有怨言。因为那个时候外地的画家要是得一个铜奖,都能分房子、提职称,可我得了金奖才得到几百块钱,三百块钱还是几百块钱,我忘了,一个小铜牌还是那种灰了吧唧的,不觉得它有什么价值,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才知道有些东西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章:20多年前你获得金奖的时候,你是学生吗?
王:刚刚留校,我88年毕业,89年获得金奖,但是获奖作品就是毕业创作。
章:金奖,太厉害了。
王:也是运气好。
章:你当时作为一个本科生的毕业创作就获得全国美展的金奖,那现在你看你的学生呢,如果在同样的平台上,会是什么状况呢?
王:关于获奖呢,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
我们这几年,每年都会有相当出色的学生,而且这些学生可以说他就代表了某个版种,和某一种语言在国内的高度。比如无主版套色木刻,木口木刻,铜版干刻等等,同时,版画在一些新的思维、新的观念方面和版画概念延伸方面,,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咿呀学语的阶段了,我们已经有一套相对完整的创作、教学系统。因此,如果我们把它比喻为生产的话,每个工作室会生产出相应的、比较当代的优秀学生。
章:就是说,现在你们应届本科生也达到了国内专业水平的一个比较高的高度?
王:应该是标杆的之一吧。
章:真棒。
王:这就又回到刚才讲的那个骄傲的话题。对于许多中央美院的人来说,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人生可能会有低谷、也会有高潮、会有起伏,但是有一点,你的骄傲不允许你差。就说是哪怕我很背时的时候,也不允许自己长期背时,一定要努力昂扬起来。比如有的学生平时怎么威逼利诱都好像不起作用,以至于我们老师都有些失望了,但是他会在毕业的时候啊,也就是临近两个月,突然就咸鱼大翻身了,做的非常棒!我想,肯定就是美院这样一种骄傲,让他在心里头不能接受自己太差,太丢人。所以,我特别愿意提倡骄傲这个精神,很重要。有些像贵族精神,其实贵族精神就是人类的一个最高标准,我的人格在那儿,不一样。我希望美院有这种精神、骨气在里头。像之前一代一代的大师、重要的艺术家,他们并没有教过我们,但是他们身上的这种精神,是标杆和镜子,它们能够撑住时间和空间,保持那种水准。
章:徐悲鸿以前讲过,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王:一个意思。否则的话就说我们遇到点儿小利益我们就完蛋了;遇到点小权力我们就变节了,就完蛋了。
章:美院每年这么多毕业生,一下离开学校走向社会,他们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也是当年你曾经面对的,你对他们有什么提示?你的经验肯定会给他们帮助的。
王: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一个问题。相比之下,版画系的学生他适应社会的能力、他的生存能力、他转换角色的能力相对比较强。这是由版画系的传统带来的。但是,我们有很大的担心或者是忧虑,就是我们的教育当中,教学生如何去生存、如何去适应社会,获得竞争力这一点上来说,仍然缺乏研究,缺乏积极的应对。作为教育的一个设计来讲,我觉得整个美院,整个中国的艺术教育可能都滞后于生活。本来学校应该是先于这个社会的,因为它独立嘛,超然嘛,可以做一些比较超前的事情。超前体现在什么地方?不是说你社会不懂我,而是说,社会有哪些期待我们提前就预备了,社会今天还没有想到、但明天想要的东西,我们的人才、我们的意识、我们的能力就应该已经预备了。而今天的问题在哪里?我们有一些知识,可能已经无效了,但我们仍然在花时间、花精力重复的教学;而社会需要的、未来生存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却没有这种意识,为什么?这一点也是我们的习惯带来的,我们不觉得我们需要社会,所以当我们到了社会上,找不到工作,画卖不出去,就会很受挫折。我们以为我们是艺术家,但是社会没把我们当艺术家,这个时候会产生很大的伤害,有一小部分人能够坚持下来,可能有相当多的人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成才率究竟有多高?整个美院没有人去调查,我们其实应该有一个这样的研究层面,一个机构或者说一个专业去调研我们的教学、我们的课程、我们的学生的成才率,他们都在干嘛。我觉得缺少一个确切的数据。有了这些环节,可能我们的教学设计就会有的放矢。
还有一个就是对社会的引导,我觉得我们缺乏一种主动性。我们把宣传、把影响社会的机会,拱手让给了那些在生活当中接了地气的人。可能他们的起点确实比美术学院的人要低得多,可是由于生存的原因,他们就会变得非常积极,于是他们很会影响这个社会,而我们美术学院的人却变得很被动,反而跟着人家的标准走。我为什么经常写文章,就是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一个自媒体。
章:微博啊,我经常看到你和人家吵架。我发现你很会骂人。我真是佩服你这个吵架的能力。
王:他们这些都是假流氓知道吧,你真撕破脸了,你给他开黄腔,你比他还赖他就没辙了知道吧。流氓之间也都是要看质量的,一百个劣质好人和一个优质坏人相遇,你猜谁欺负谁?一个优质好人和一个等质坏人相拼,你猜谁蠃?(笑)。
章:对啊,你是一个“高质量的流氓”。
王:我可是一个高质量的好人啊。
章:流氓,不是贬义词,王朔说:我是流氓,我怕谁。
王:其实那些网络流氓能招摇撞骗,能影响很多人,粉丝几十万,有那么多人追随他们,相信他们,就是因为他们脸皮厚,心理强大,而劣质好人算计、懦弱、自私,干不过他们。所以说我们应该积极的去占领舆论这个舞台,如果我们说的也有吸引力,就不至于让大家受到他们的污染,被他们洗脑。绘画之所以堕落,部分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画家怕得罪许多人,考量的利害很多,最后就彻底变成残废或傻子了。可是,画家不应该忘记自己本职是干什么的,对不对?但是,我们在使用技术的同时,也要学会使用知识,学会用文字表达。
但是我在此需要说明的是:感觉,经验,视觉也是知识,也是有累积和历史的,其传播途径与文字的方式互为表里,因此,应当扩大知识的概念,将创造形象的方法也纳入知识系统。如此,我们就用知识这个概念,我们就能打败或者说就能对抗那些认为我们没知识的人,我觉得这个说法和主张是我的一个重要发明,这个新概念可以使画家们抬起头来,同时帮助人们打开被概念理论封闭了的形象之眼。
章:对,不是说文字才是知识,经验同样是。
王:当然。
章:这在各个方面都可以体现。学校里系统的学习是知识,社会生活中不断积累的经验也是很重要的知识,对即将走向社会的学生,你有什么想说的?
王:我对学生们说几点,一个是你要有一个坚持的东西,这个坚持的东西不会因为你生存的压力而改变,这个坚持不是说坚持某一个点,而是说你要一以贯之,我觉得这点上是特别重要。如果一个人不能够有坚守的东西,他基本上是属于一个凌乱的状态,而且时间对他说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一以贯之的坚持的人,时间才会变成财富。
第二是不能固执,我们要开放,你对于任何陌生的事物要充满好奇,对于未来要充满期待,不能够太世故,太当下。对于新事物,即便你不理解、即便你不喜欢,只要出现了,你就应该花点时间去观察和思考它,因为新事物只要出现就一定有原因的。
第三是一个人要有斗志,这个斗志不是说你要跟人斗,要找人打架,不是这个概念,这个斗是我们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回避不了的,就是你的一个身份,你如果没有斗志,那么你任何美好的想法可能都是一个痴人说梦吧。所以我觉得大概就这三点吧。
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