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外观 ©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
艺术博物馆的存在是任何城市或者国家最为重要的文化象征和载体，它不仅肩负着文化的传承和艺术财富的积累，更是代表着未来公众教育的视野和发展。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历史可追溯到1935-1936年英国皇家美术学院举办的“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因为芝加哥实业家艾维瑞·布伦戴奇（Avery Brundage)在展览期间造访伦敦, 仔细观赏了展览以后对中国艺术一往情深, 开始了追求中国乃至整个亚洲地区古代艺术的收藏生涯, 而亚博最初的馆藏正是来自于布伦戴奇的捐赠。现在的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拥有藏品超过18,000件，同时也是世界上收藏陶瓷器、青铜器、玉器最为丰富的博物馆之一。作为美国历史上大型艺术博物馆的首位华裔馆长和首位入选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的亚裔馆长，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许杰先生，一直致力于增进各类社群以及全世界观众对于亚洲艺术和文化的了解与鉴赏。
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疫情影响打乱了大多数国际美术馆的展览计划，为了有效遏制疫情传播，确保社区坏境的安全与健康，几乎所有美术馆都暂时闭馆并采取相应的线上数字观展形式。5月在全美博物馆联盟的支持下，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作为首批国际艺术博物馆与微信官网打造的“云游博物馆”项目成功上线运营。艺讯网也藉由本次专访许杰先生，邀请他对“博物馆未来的形式和作用”，“艺术教育与公共性”，“数字化与开源分享”等议题进行深入讨论。“越是艰难处，越是修心时”，当下的暂停和未来的发展变化将会为博物馆届带来崭新的可能和机遇。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许杰博士 ©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
受访人：许杰博士
采访人& 编辑：Sue Wang
采访时间：2020年5月15日
艺讯网：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是北美地区亚洲艺术藏品最为丰富的博物馆，而您也是美国历史上首位担任大型艺术博物馆馆长的华裔管理者。2020年初突然蔓延的新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影响，从亚洲波及到了全世界。这场疫情发生时您在哪里？您的生活和工作是否受到了影响？
许杰：疫情发生前后整个的时间段，我都在旧金山。3月1日时我正在哈佛大学授课，当时旧金山地区对疫情已经有所感知，但是还没有进入特别紧张的时期。旧金山市颁布的“居家避疫”政策在3月16日正式公布，所以我们现在已经居家办公整整2个月了，工作比疫情发生前更加繁忙了，在家工作不分白天或黑夜，无论周间还是周末。因为现在疫情带来的第一个挑战就是经济危机的问题，博物馆暂时闭馆就没有了营运的收入，这方面对各馆的影响都很大，怎么运作和处理大家尚在讨论之中；美国博物馆经费的另外一大来源是来自民间的赞助，在现在疫情的影响下赞助的争取也就更有难度。因为经济形势的走低造成人心惶惶，所以这是对每个博物馆最直接的挑战，对我们博物馆来说也没有例外。现在我们把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变成在线开放形式，因为我们博物馆的使命是服务于观众，所以内容还是很丰富。对于从事数码线上工作和公众教育的团队，他们比平时还要忙，但是我们现在还有些员工处于无事可干的状态。我们这里相对于东海岸来说，情况还比较平稳。截至5月22日整个加州确诊病例刚过9万，占全美确诊病例160万的5.6%，而旧金山确诊病例2千3百,原因在旧金山处理疫情应对还是非常及时的。旧金山是美国第一个发布“居家避疫”指令的城市。保险起见我们现在的基本计划是在7月中旬重新开馆, 但届时会相应处理。
亚洲艺术博物馆入选微信”云游博物馆“首批名单
艺讯网：针对疫情，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暂时闭馆，您也在3月14日专门写了致公众的一封信。这场疫情对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产生了哪些直接和间接的影响？后续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还会采取怎样的策略应对？
许杰：是的，我们比旧金山政府指令还早了两天闭馆。这次新冠疫情对我们的冲击很大，笼统来说经济危机不可避免，但是我心中放在第一位的是我们的观众。如果博物馆闭馆，观众就无法亲身观看展览，无法与实体的艺术品进行交流。不管线上虚拟展览有多么好的体验，还是与观众和实体艺术品直接进行交流有所不同。但虚拟展览并不是我们的特例，所有的博物馆大多都采取了线上展厅的形式。对我们来说特别之处在于，我们花费了将近五年时间筹备扩建当代艺术展厅与展陈改建的工程，原定于在5月8日揭幕，我们为此准备了许多活动，还有将持续一周的庆典，免费向公众开放。但是因为疫情都不能如期进行，我也因此很感触但是我们保持大的计划不变，我们要先克服目前的经济危机，之后把我们将要推出的当代艺术展厅可能分几步进行。今年9月份我们会推出新扩建的露天艺术露台，全部是当代艺术展示而且以亚裔美国艺术家为主。另外在明年春夏我们会邀请日本的艺术团体teamLab到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进行美国首展，本来计划是在今年5月份进行，受疫情影响推迟了一年。现在我们的计划会视新冠疫情情况变化再做调整。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改造效果图 ©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
同时我们也在尽可能地将展厅转化为网上博物馆形式，不仅有实体展览的网络版，有预先录制的活动, 也有现时的活动，我们会召集艺术家进行座谈交流，讨论他们将来在亚洲艺术博物馆的项目。因为疫情的影响项目暂时推迟，所以我们邀请艺术家着重来谈论关于这方面的体验。同艺术家交流总是最令人向往的，不光是视觉艺术家，也有表演艺术家参与，还有生活中有趣味和艺术氛围的活动比如厨艺这类大家很热衷也很艺术化的行为，厨师现在就如同行为艺术家。利用丰富的馆藏，我们也会推出一些有助于公众在精神层面上应对目前难关的活动，比如采用佛教艺术的图像和诠释帮助观众静坐或者冥想，进行个人的反思，应对目前非常繁杂令人沮丧的挑战。同时我们也推出活动，通过艺术家和我们自己的团队，应对和反击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言论和行为。
艺讯网：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理念是“Asian for All”, 亚洲文化为所有人服务为基本宗旨。从您2008年开始担任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以来，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最大的挑战又是什么？
许杰：我的愿景就是希望亚洲艺术和文化能够深入人心，深入美国主流文化。大家对我们博物馆非常尊重，但是亚洲艺术从现今来讲还没有真正进入美国主流文化，总被认为是小众的或者比较带有“猎奇性”的。亚裔在美国历史上做出很大的贡献，是美国整个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么亚洲的文化和艺术也应该成为美国文化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就是我的愿景也是我们的工作。我在亚洲艺术博物馆的12年工作历程中，基于愿景我也一直孜孜以求，我也很欣慰我们克服了2008年的世界经济危机，没想到这次又碰到了更大更险峻的考验。我们愿景的落实就在于“关联” 或者 “贯通”的概念。要探索亚洲艺术在世界范围内的关联，因为亚洲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与全世界都有交流。要把古代艺术和当代艺术进行关联, 文化历史的背景对艺术家的创作有着直接的挑战或者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历来主张世界上没有古代艺术，3000年前中国制造的青铜器就是当时最前卫的艺术。我们博物馆古代的收藏特别丰富，特别精彩, 所以在这个背景上，古今贯通尤为重要, 古代艺术的当代体验可以生生不息。综合全球关联和古今关联这两方面也就是要做到我们提供给观众的艺术体验必须与当今的生活有关联和贯通。艺术要深入人心一定要与今天的生活有丰富的联系。现在进入博物馆不同于以前如同进入神庙殿堂的观瞻，现在去博物馆应该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平易近人地进行交流的体验, 所以我们艺术活动的内容一定要与我们今天生活中的兴趣点和生活方式有关联。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二层展厅的经典收藏 ©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
我们所有的展览和展陈都着重于这一方面的体现，这一次我们博物馆的扩建改建在古代艺术的馆藏陈列部分突出重点展品的艺术视觉效果和多元的背景陈述, 利用数字技术使文物回到当时、当地的文化场景。同时我们把整个博物馆作为当代艺术的平台，既是国际亚洲当代艺术的平台, 也是亚裔美国艺术家的平台, 尤其着重旧金山湾区的亚裔艺术家, 目的在于服务社区, 贯通地域特色和国际动态。 亚裔艺术家在美国社会中缺乏足够的平台，较难进入美国当代艺术的主流, 而在亚洲也往往不受重视，我们博物馆正应该提供这种平台, 起到桥梁的作用。所以这一次我们新馆将要推出的几个项目都是关于亚裔艺术家。我馆有专业的当代艺术策展团队，有较大的网络与很多艺术家具有联系，推动亚裔艺术家将会是我们持之以恒的努力。
艺讯网：目前的疫情影响给全球范围内的文化艺术机构都带来了一些经营上的困难和危机，先后有一些机构宣布采取“无薪休假”等方式来减轻压力和维持运营，这让人感到既无奈又悲伤。这场危机未来会对国际艺术界产生怎样的影响，您又有怎样的预判？
许杰：艺术作品是人类精神创作的视觉载体, 凝聚了人类自我表现的精华, 并具有无穷的潜力和意趣。所以我想将来在我们克服疫情之后面临的新世界，艺术家可以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通过艺术来表述我们的困惑，表述我们面临的挑战，也同时来探索我们的答案。艺术是可以把不同的个体、族群、社区贯通融合起来。艺术可以起到非常好的粘接剂的作用，可以使大家走到一起，我们要带着很大的激情来给大家分享这种理念。经济危机一来，有些人会觉得艺术有什么意义？因为它不是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具体实用的产品，但是艺术对于人在精神层面上应对恐惧和危机会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可以通过它特殊的语言来化解经济危机造成的许多困惑，甚至化解歧视和仇恨。当然这里说的艺术概念是大艺术的概念，不仅包括视觉艺术还包括其他的艺术形式。另外一个非常令人担心的方面是许多艺术家是自由职业者，他们的生活来源已经面临很大的问题，并不是每位艺术家都在国际拍卖行很知名，或者被个人或机构收藏。整个艺术圈生态有着各个不同的经济层次，所以如何从社会角度支持艺术家，给艺术家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和平台，使得艺术家能够产生他（她）的作用，帮助社会克服新冠疫情的危局和后遗困境，是博物馆必须努力的工作，所以我馆会尽可能地在这方面给艺术家提供支持和平台。“无薪休假”这种说法可以说是美其名曰，许多普通工薪员工未必能承受这样的“休假”，关键是在“无薪” , 我会称之为“无薪缓工”, 有时也难免直接裁员。这也是很实在的困局，因为博物馆没有收入，如果机构都垮了就更加无法支持员工，所以是个两相矛盾的事情。你不可能在经济收入大量削减的情况下还保持全部继续不变的雇佣状态。一个博物馆馆长的智慧就在于在没有完善选项的情况中，找出尽可能合理尽可能带薪的选项。
艺讯网：许多室内艺术空间（博物馆、美术馆、画廊等等）因为暂时无法向公众开放而采取了“线上云展览”形式，您如何看待这种线上展览的形式？您觉得这样做又有何利弊？
许杰：我觉得线上云展览的形式是有利无弊的，一方面这是客观实在的情况，因为实体展馆都暂时闭馆了；另外一方面也是个主动发挥博物馆、美术馆价值的机会，因为人的生活不可缺少艺术，尤其在经济困难社会震荡的形势下，艺术就更为重要。通过网上的形式来推出云展览，各个机构均有不同并且良莠不齐，这样也形成了良性的竞争。所以各个机构中能找出最配合自己特色又最能带动观众，吸引兴趣，给大家留下比较有意义的经验和印象的云展览就会胜出。不光对目前来说很重要，对以后新冠疫情之后，场馆重新开放以后，线上的展览还是要继续进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线上体验的终极目的是希望观众对与实体的艺术进行交流更加产生兴趣。新冠疫情以后，我们永远回不到过去的格局了。不论你我，幸运还是不幸，都遇到了这个人类命运如此重大的节点。那么在实体的美术馆和博物馆中将来的观众体验，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不会像以前一样扎堆儿。如何从观众的角度设想怎么为观众提供最有益、最有兴趣、最能刺激他们心灵，同时又安全的体验方法, 我们现在就要开始考虑这样的问题。或许将来云展和实体展览可以彼此配合，产生不同的但又相辅相成的作用。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三层展厅的经典收藏 ©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
艺讯网：您曾经受邀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来参加国际美术教育大会并参与论坛，从您在博物馆等非盈利艺术机构工作的经验，您觉得艺术教育和实践中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对于青年艺术学子您又有什么样的建议？
许杰：教育的终极目的应该不在于传授知识和教条，而在于刺激心灵和兴趣，给学生提供探索外在和自我世界的工具。毕业生将来走上社会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念、自己心灵的召唤去探索他（她）的创作。对艺术家来说，打开自己的眼界，兼收并蓄，开拓自己的思路，自由地探索自己的艺术之路，这才是最重要的。艺术永远是创新的，而创新的动力在于好奇。我们作为社会的一份子都是有责任去探索，如何以自己的艺术语言给社会作出应有的贡献。
艺讯网：您曾经说过“所有的艺术都是当代艺术”，并且您也一直在尝试努力将当代艺术与博物馆公共教育之间相“关联”，比如刘建华的作品《混合体》等等，关于未来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当代性”您有着哪些设想和计划？
许杰：从“当代性”来说，首先我们希望成为最重要的亚裔艺术家的平台。同时，我们处于硅谷的北端，将来当代艺术拓展的重要方面就是艺术与科技的融合和关联。艺术永远与科技齐头并进，将来的数字艺术、人工智能等等也是我们将要拓展的方向。另外我们也致力挖掘古代艺术的“当代潜力”，找出它们在当代生活中的意义。
《混合体》这件作品的名称, 经刘建华同意, 我们已经改成《字元组合》(Collected Letters), 因为作品是由汉字部首和拉丁字母混合组成的一个大型装置, 造型新颖独特,而部首和字母都是文字系统的元素, 而文字是语言的载体。这件作品正体现了古今贯通、中西贯通的意念。而选用这个概念的另一层意义在于我馆建筑的历史。那是1917年建成的学院派新古典主义建筑, 原始功能是旧金山市公共图书馆, 直到二十世纪末才重新改建成为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新馆舍, 我馆于2003年从金门公园旧址搬入到此。图书馆是知识、文化的宝库，文字正是传播知识最主要的工具, 建筑墙面上铭刻了许多来自西方先贤的格言。通过一件以文字为媒介的装置作品, 我们进而沟通了建筑的现在使命与其原始使命。
艺讯网：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特展一直以融合“广泛性、普及性和学术性”而著称，您如何看待参观者与博物馆之间的关联和互动？博物馆又如何更好地与社群共同发展？
许杰：我们往往会选择民众比较关切的内容为线索为题材进行展览的策划。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是一个收藏来自亚洲古代艺术的博物馆。现在我们改变了这个格局，我们不放弃传统的强项但同时我们大力拓展当代艺术, 以及古代艺术的当代性和当代体验, 使得来自亚洲的古代艺术和当代艺术与今天美国的民众生活贯通起来, 并推动亚裔艺术家的作品进入美国主流。我们希望我们的社区尤其是亚裔的社区会觉得亚洲艺术博物馆是他们可以发声，分享历史和传统，以及当代成就的平台。
图片由受访人本人提供，致谢受访人和相关机构。
注：本文仅代表受访者本人观点，不代表中央美术学院艺术资讯网机构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