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5日下午,首届国际学院版画联盟特邀批评家研讨会在中央美院图书馆报告厅举行。会议由殷双喜教授和版画系副系主任张烨教授主持。
殷双喜教授首先介绍了出席会议的各位批评家和策展人。他们是:来自美国的国际策展人、史论家徐钢教授,美院图书馆副馆长、人文学院教授曹庆晖,当代艺术策展人卢迎华女士,韩国策展人朴天男先生,美院学术研究所的刘礼宾副教授,人文学院副院长邵亦扬教授,知名策展人管郁达教授。张烨老师随后向批评家们介绍在座的版画系教师。他们是:版画系第三工作室李晓林教授,第二工作室祝彦春老师,第五工作室主任武将老师,第一工作室刘丽萍教授,版画系党支部书记孔亮老师,第二工作室唐承华教授,第四工作室武宏老师,版画技术工作室主任许向东老师。此外还有旁听会议的各年级研究生和博士生。介绍完与会嘉宾后,张烨老师以1960年代维也纳世界美术大会所制定的版画签版规则引出话题,希望各位批评家借着国际学院版画联盟成立的契机,就版画组织的建制、版画创作与版画发展等方面展开讨论,为国际国内版画事业注入宝贵的学术能量。
一、版画组织与版画的社会介入
殷双喜教授扼要回顾了中国版画家协会、观澜版画基地等版画组织机构的历史,指出以学院系统为基础的版画联盟在不受市场和人事影响方面所具备的天然优势,同时也提到由于版画教学改革与跨学科前沿探索的必要性存在,使得“版画”的既定概念在向学院之外输出时降低了辨识度,这就让学院版画人产生了对现状的不满,“对版画的现状和出路不满意,有一种要革新和拓展的强烈的愿望。”
徐钢教授认同殷双喜教授的观点,并从词源学的角度阐释了版画这一词汇在英语世界中注重“以传播为己念”的使用情况。反观国内,“中国的版画受名之累”,一直在复制性和原创性之间打架,存在着无穷无尽的解释和矛盾,同时也给版画概念本身制造了悖论。在这种背景下,国际学院版画联盟的成立,无疑能起到规范行业的作用,同时也有了统一的平台去讨论相关的理论问题和历史问题。他站在艺术本体的角度,为大家辨析了版画与油画、雕塑等其它美术类型的不同,指出“材料自觉”作为版画的特点之一,从一开始就没有其它画种的“表现负担”,从而造就了自身不断建构、不断更新的发展脉络;而本雅明关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理论对版画界产生的深远影响,实际上需要联合电影研究和后现代主义研究的力量,再借着国际学院版画联盟的平台进行资源整合并集中讨论,这将会是对现代版画理论起到真正推动作用的大好机会。
殷双喜教授从社会介入的角度,谈了版画在抗战年代作为社会美术主体的重要角色问题。但今天版画与社会的关系又有了哪些变化,希望大家继续阐述观点。
刘礼宾教授结合近年来从事过的版画相关策展工作,呼应了徐钢教授关于版画不存在刻意寻求表现性语言的言论。他认为作为艺术形式,国内版画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在国际艺术交流中不存在语言形式的障碍。同时他也感受到了版画家对于原创性和复数性的概念焦虑,这就导致版画创作出现了两种倾向,一是强调版画的“单数性”,就是以宏大的体量和密集的工作强度运用版画方式创作出一件作品,同时又不失去可供限量印制的特点;二是版画家对于传统文化的研究和传统脉络的追认,正在成为一股潜流影响着总体版画创作方向。由于版画本质上属于纸媒传播,它从印刷领域得来的多量复制传播优势,已经被网络、电子传播所取代,而这些电子、电脑设备又重新“发明”了版画,使一些版画家对数码版画情有独钟。这就显示了版画与社会科技媒介的密切关联。
管郁达先生具有丰富的策展经验,他向与会者梳理了版画在文化启蒙与社会传播方面的历史,并与中国近现代的左翼文艺传统和艺术家的种种社会实践联系起来,提醒大家说,正是有着这样特殊经历的艺术家构成了中国学院体制中最早的版画师资队伍。因此大家对版画的先锋性、先进性一直有着潜在的要求,使得进入八十年代以来当版画原有的形式语言得不到及时更新的时候,大家就纷纷提出“进入当代”的口号。这种现象事实上反映了版画早先叱咤风云的社会启蒙作用与革命性话语已经退缩到学院的领地。但是学院内的版画教学由于受到凹凸平漏四大版种的限制,“好多涉及到当代艺术的话语问题,在版画里讨论就变成了一个语言问题”,这就造成了当代性的焦虑。而“当代性是版画基于传媒时代的一个基本认识”,学院版画家必须在留意版画技术性的同时,去回应艺术在今天所面临的挑战。在此条件下,版画或许就只是作为一种训练方式或艺术工作中实验性的方式而存在(如安迪·沃霍尔),版画家的身份也就相应地不用去刻意强调。管郁达教授希望国际学院版画联盟能够在当代文化的语境里带动诸多讨论,使版画的当代性逐渐明晰起来。
二、版画的复数性与当代语境
韩国策展人朴天男先生从版画专业在学院中的建设历史谈起,向大家介绍了韩国不到三十年的版画科系发展情况。学科的限制、就业的情况和社会接受度等原因,使韩国版画发展态势更加不容乐观。他认为版画家应该积极开拓材料技法的应用层面,加大对实验版画和特殊版画的宽容度,这样才能回避版画唯一性不足的短板、发挥其复数性的长处,进而实现“经验的民主化大众化”。
邵亦杨教授以中央美院版画系教师们活跃的思维和跨界的版画实验为例,指出技术问题虽然也是版画创作中的重要因素,但不能为此投入太多精力。如果版画技师能够负担起这方面的责任,那么专业教师就能在版画观念上实现更多的探索,获得更多的自由度。因为纵观历史,版画作为传播媒介一直都在不停改变,新旧版种的更迭不仅是印刷科技的进化,也带来艺术观念的不断更新。
对于版画的复数性问题,曹庆晖教授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通过对新兴木刻运动诸多历史细节和美院版画系建系历程的回顾,指出版画的复数性在革命年代并没有成为版画家的困扰,反而是值得肯定并广泛应用的长处,比如直接用木刻原板上机印刷,木刻原作参与到报纸、杂志印刷行业的生产中,真正起到了图像传播的社会功能。而当建国后版画正式进入学院教学体制的时候,由于在学科定性问题上将“刻版”定为比“出版”更重要的人才培养方向,无形中已经明确了版画的绘画属性,这就使得印刷或复数性也相应地不再成为值得讨论的问题了。然而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徐冰发表在《美术》杂志里的论文就开始出现“复数性”这个关键词,那是因为在当年的时代背景下,徐冰通过版画的复数性研究,实际上传递的是一个转折性的文化思考的问题。现在环境变了,革命的时候大家希望版画不断复制,重视文化大讨论时期我们则希望借助版画媒介的复制性来进行真正的文化思考;而今天是商业时代了,版画价格上不去,各种印刷传播新媒介日新月异,很快把版画比下去了,这都是周围大环境给大家带来的焦虑,从侧面反映了版画的复数性其实并不是主要问题。那么版画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曹庆晖教授希望能找到答案。
作为对当代艺术领域和美术馆、艺术机构的研究介入很深的策展人和学者,卢迎华女士结合自己的博士学位研究方向,站在传统遗产的角度审视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历史概念的当代活力。具体到版画的情况,从上世纪三十到六十年代,版画是非常具有参与感和任务感的一种“在场的媒介”。在鲁迅时代,许多做版画的人并不是艺术家,他们只是为了利用版画宣传革命;到了五、六十年代,版画作为宣传媒介依然发挥了重大作用。“文革”结束后,八十年代发生过“纯化语言”的大讨论,对艺术家的直接影响就是回到艺术形式、回到艺术语言本身。但那时候的讨论把语言问题简化成技术和形式,而并没有将语言进行立体的理解,包括它的修辞、逻辑和思考等。这就造成此后的创作进入了相对保守的状态,把艺术的思想或艺术的内容与形式简单地做了二元分开,以至于许多艺术家进入90年代以后就会质疑自己的创作还在不在当代的语境里?这种普遍的焦虑不独版画家所有,其它画家也一样。所以很多艺术家会强调自己是艺术家,不是画家、雕塑家等,就是为了表现得很当代。但媒介的焦虑过后,现在又面临如何“在场”的问题。卢迎华女士认为,问题的深层原因还是因为我们被一种革命话语的认识论框架所左右。
听了几位嘉宾的发言,殷双喜教授颇具阶段性总结意味地说到:“版画和时代之间时而紧密、时而疏离的关系,对技术语言和观念的不同时代的侧重恰恰勾勒了版画的发展。”他以中国版画家技术水平的突飞猛进以致跻身世界先进水平为例,提出在数码和电脑科技强大的复制功能面前,版画心手合一的艺术魅力在当今时代所表现出的手工稀缺性,与大规模复制生产之间,艺术品质与相应的观念之间到底存在什么关系,这是需要在接下来的讨论中进一步阐述的话题。
三、艺匠精神与版画生态
张烨老师用“得筌忘鱼”来形容版画当今遇到的最大瓶颈,一定程度上回答了曹庆晖老师发言中提出的疑问,同时也提示了在座的版画系教师们从实践的角度谈谈各自的看法。
李晓林教授首先发言。作为见证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版画发展的亲历者,他曾参加过为复兴“三版”(铜版、石版、丝网版)而开展的各种版画活动,如参加南京艺术学院开设的廖修平版画班,学到了具有留学背景的廖修平、钟友辉等台湾版画家先进的版画制作技术。“怎么做好,怎么做得地道,成为那个时代(研讨会)谈得最多的关键问题。”进入2000年以来,周围环境都在谈文化,说版画技术这么好了,却没有了文化针对性,钻进技术的怪圈,要鼓励走出象牙塔,介入到整个文化氛围当中,要有问题意识和批判意识,要前沿、要进入当代等等。李晓林老师认为诸多问题的产生,实际来源于社会形成的“画种意识”,人们习惯于给国画、油画、版画、水彩等门类排座次,当商品时代来临的时候,版画的复数性就造成了与其它画种的价格落差,但这种现象跟版画的学术性没有太大关系。相比国外,英国至今仍保存着历史悠久的木版画协会,法国、东欧等地也有一生坚持手工制作单一版种的版画大师。各版种、匠师之间维系着健康的平衡发展,因此版画本身就是个颇具发展多向性的领域,是一个值得维护的艺术生态。
刘丽萍老师给大家讲了自己从大学时期初次接触丝网版画,直到前往国外专业版画工坊驻地创作的生动体会。作为国内最年轻的版画品种,丝网版画起初经过了一段从材料到工具都不得不采用临时替代品的时期。例如没有专门的丝网印刷油墨,就用油画颜料代替。后来刘老师在一个东欧的版画工作室创作“荷塘”系列,直接从国外同行那里学到了当时最先进的丝网版画技术。包括从对版、用色、纸张、水性材料的选择等实实在在的细节,全部带到了美院版画系的教学中来。2003年,刘老师在德国汉堡工作了三个月,见到了雕刻欧元印刷原版的著名版画技师,在意大利考察了石版画工作室。然而当时欧洲版画的整体情况却并不乐观,甚至欧洲版画家们还认为中国才会有他们的用武之地。这其实也是绘画在欧洲的总体衰败所产生的附带效应。而美国不同,他们的版画工坊通常附属于大学,而且版画的应用范围相对比较明确。
听了李晓林和刘丽萍老师的发言后,管郁达先生提出了自己的思考:版画自身专业的特殊问题与所有艺术都要面对的基本问题之间,到底孰轻孰重?他认为不仅版画,国画、油画也存在自己的特殊问题。安迪·沃霍尔的版画价格很高,但我们能把他当作版画家来讨论吗?我们总觉得版画市场差强人意,原因似乎是版画没进入当代,其实这是个假问题。我们不能只谈版画特殊的问题,而要重新理解版画的当代性。版画的工匠精神和作坊式体制,需要学院设计一种使其传承下去的维护系统。而当版画进入创作领域的时候,还是应该面对艺术在今天的共同问题。
殷双喜教授从山东潍坊年画的衰落谈起,分析了大众需求和审美根基的萎缩与版画家原创作品之间的矛盾。目前国内专业版画家的作品版数其实是很少的,远远比不过国外动辄几百张的印量。从原来最有群众基础到现在变成很精英化的艺术类型,版画发生的改变是巨大的。包括学院版画专业的毕业生能不能自身再生产,以版画养版画,这都是值得研究的问题。
曹庆晖教授着眼于版画创作的历史前提——美术馆的馆藏,发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美院版画系用作教学研究资料的一批外国版画。他从当年创建版画系的前辈们那种鲜明的选择中看到了学院版画的坚守与传承。他形象地用做蛋糕来比喻学院版画在探索和建构版画技术教学方面的努力:“你看人家做蛋糕,我也做一个蛋糕,色香味差不多,但是你要知道人家做的甜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甜,你只会一种甜。因此技术问题依旧是一个版画要讨论的问题,不是说今天就不讨论了。”今天强调所谓的国际化,事实上也有着变成扁平化、统一化的危险。而通过国际学院版画联盟,反而可以发挥学院的长处,把该保留的和该拿来的都形成我们自己的特色。版画的特殊性恰恰是通过技术手段实现的,这种天生的自我限定性其实没办法规避,它与艺术的普遍性问题恰好形成了悖论。
版画系专业教师唐承华老师主张版画家要拓宽思路,让版画的商业潜质与社会需要相结合,从而实现其广泛的应用价值:“更多商业行为的介入,使版画通过多种正常的渠道流通。”版画的复数性适合在商业层面的应用,包括与科技的结合,与时尚界的结合等等,从而把一种重在体验的版画文化价值散播出去。
四、总结
随着研讨会接近尾声,特邀批评家兼会议主持人殷双喜教授从观念、技术和媒介三个层面阐述了会议思想。版画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和观看的方式,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下其实很开放也很有拓展性,这是因为版画家已经越过了画种和材料的概念,获得了当代意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技术问题被推到了次要位置。与此同时,除了如工艺大师般给人以技术的惊奇外,版画家还能反馈给社会什么东西呢?这就得涉及到版画的媒介属性。版画是一种媒介,我们可以研究学习,也可以用它去传递艺术家特有的信息,而且还跟油画、国画不一样,有着自己独特的媒介气质,或说一种趣味。既能够跟当代语境相连,又保持着版画自己不可替代的特色,从而显示出版画自身存在的必要性,或许就是未来版画发展的主要方向。
文/黄洋(中央美院版画系教师)
图/胡思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