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在关注陈琦的作品。寻常的理由不去说它了,比如才气技巧境界之类。最重要的理由或许是带有个人性质的:总觉得在内心的美感秩序方面与他有某种合契之处。因此在过往看到他的《荷系列》、《水系列》等作品,有种“有期而遇”的满足感,以及理性共鸣的愉悦。
如果现在我们再以上述同样的经验来观看陈琦的最新作品——《时间简谱》,会发现不再能获得纯然的愉悦,而是会有某种“不安”。有位哲人说过:好的东西就是要叫人看了有种不安的。《时间简谱》无疑是好东西,但是为什么会“不安”?
《时间简谱》是一件作品组合:在几册装订成书本形态的纸质材料上,切割刻洞而成。构思来源于对蠹虫啃噬书本形成孔洞的观察。面对这样一件被切割的“千疮百孔”的作品,惊艳是惊艳的,但一时之间很难有理解性的把握。它实际上是对我们观看经验的挑战,并随之而来的是对我们美学判断力的考问,所谓“不安”大概就在于此罢。
陈琦是做版画的,刻和印,是他表现意念的两种手段。雕刻通过印制而作用于纸质材料上(一般如此),间接地表达出其功能的痕迹,这三者的关系似乎是版画弥久不变的法则。
在《时间简谱》中,这项法则不再存在。这次陈琦直接在纸层上进行雕刻,且刻的极深,深刻至洞穿纸层,没有间接因素,刻刀与纸材直接产生了新的物理关系。“深刻”在这里有了双重词性——形容词与动词。
书是供人阅读的,陈琦做成这样一本“书”,具有要求观者“阅读”的强烈暗示。但此书无一文字,满纸是迷一样的圈形孔洞,孔洞的形态又是由切割多层纸材来完成,无论从作品的技术角度还是形态构成角度讲,“切割”成为此书中显性的语言形式,具有从技术到内涵的多重意义。读懂这份《简谱》,首先得从阅读“切割”开始。
切割平面质材形成孔洞,达到新的空间关系这一作法,并非陈琦首创。上世纪五十年代,即有意大利艺术家,空间主义流派的领袖卢西奥•封泰纳(LucioFontana)为始作俑者。封泰纳以锐器在画布上切割出裂缝与孔洞,突破平面绘画的虚拟空间,从而获得物质性的真实空间,从二维进入三维。这种貌似“破坏性”的切割,具有颠覆性的革命意义。封泰纳认为,在画布上切割戳洞,是启示了空间思维的无限可能,“我在建构空间美学,使绘画突破传统窠臼,摆脱一般人对艺术的看法。”“它是一种美学的品位和理由”。
与封泰纳相同,自熟悉的固有方式中作出颠覆性突破,陈琦是延续者。以刀具直接作用于纸材,将“切割”推至前台并赋于空间含义,陈琦开始跳脱开版画中传统的刀、版、纸三者关系。多有论家指出,陈琦在二维的平面表达领域中,早已达至臻妙境界,然而作为对美学品味极致的追求者,并长期将切割雕刻作为他艺术表达的行为方式,(陈琦说过,他“很享受那种洞穿的快感”。)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他顺从内心表达的欲望,甚或是技术手段引起的艺术直觉,开始从二维至三维甚至四维的冒险?这样的自我颠覆,会在其艺术生涯和对当下艺术生态带来怎样的后果?目前似难下定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时间简谱》标志着陈琦正在脱离对图像的平面叙述,开始建构起属于他的空间美学,这是他与封泰纳的相同点。
但我想说说陈琦与封泰纳的不同之处。同样是切割,封泰纳的开启性似乎大于延续性,单层的媒材切割打孔之后,无限空间的营造交由观者去想象与感悟。在作品的表达功能方面,对观念的明快述说重于材质表现。技術形态上,带有情绪性的切割痕迹,凌厉而酣畅,有一种西方的直截了当。
而陈琦则婉转许多。《时间简谱》构思源于对蠹痕的观察,蠹虫啃噬书本,一页一页地蠕动钻进,随时间缓缓而成洞痕,诡异而美丽,有递进的节奏律动。
这一切诱发陈琦用切割洞痕的方式,仿制这一穿越时空的“乐谱”,再演奏出他自己的声音。这种构思的过程就很“东方”:生物性的启示,“师法自然”法则的自然运用,再揉进时间元素。这注定作品呈现出宁静蜿蜒的形态,与封泰纳的直率锐利大相径庭。如果说封是推开一扇窗口,让观者直接看到窗外无限的空间风景,陈琦则引领你缓缓走过曲折幽静的时空隧道,并让你留心沿途的美丽,慢慢体味时间和空间的厚度。
简言之,与封最大的不同点在于,陈琦以迂婉含蓄的东方形式,作出有别于西方空间主义的美学延伸。
我有幸触摸式阅读过这本《时间简谱》。零距离观看,机械般的精准用刀,切割出等高线似的圈形洞痕,向深处层层递进,螺旋式的越旋越小,待到深绝处突又引领出下一组旋向别处的洞痕,令观者轻度的眩晕。观看久之,会催眠一般的使人联想起蠹痕、溶洞、亘古洪荒的自然地表、某种生物、细胞裂变甚至性的暗示,总之,一切有关生命和时间运行的意象。
单页翻动,空心轮廓所呈现的还是熟悉的陈琦美感秩序:敏感的曲线互动,形与形之间流转的空间关系,高古游丝一般的平面描述。
数页叠翻,不同页面的孔洞形成轮廓错位,开始产生了幻化效果:形状变换、投影移动,随着二维移向三维空间产生的幻觉,物理形态由此向化学形态转化,页面之间弥漫开一股“呼吸着的气体”。
我们可能要调整观看方式,以适应这件作品。由于切割产生的双重性,诱导观者采用双向线性的视角:平面与纵深同时观看。这容易顾此而失彼,正是这得失的恍惚之间,有暧昧的梦境在。
这件作品从名称到具体手段充满诗性,但一如陈琦以往的作品,感性形态的背后是哲理思维的支撑。我有时暗暗纳罕艺术家陈琦在作品形成过程中的知识份子态度,担心穷尽思辨的惯性会使最终的感染力有所减损。但是看看他那些黑暗中蛊媚的荷花,凝固的黑白流水,螺旋蠕动的洞痕,不但视觉效果极佳,其情感的张力也足够。他是怎样做到的?
我想,这是陈琦将其深思熟虑的抽象哲理进行诗化的结果。将事物的抽象叙述转化为对事物的无限联想,想象使事物产生诗性,这样的诗性因为基于思辨,所以不同于模拟现实的简单抒情。在陈琦这里,诗化绝不是抒情,这是包括《简谱》在内的陈琦作品的理念特征。
因此,我们就能领悟到在他的诗性画面中思想的重量,柔美的形状则是由严谨的理性排列而成。
不同于鲁迅先生提倡的“直刻下去”的版画精神,《简谱》中每一次切割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与控制,那种可媲比机械加工的“无感情”用刀,早已将传统雕版的“刀味”消解。听他说起作品形成的技术步骤,简直就是一项科研工程设计,一如他在网络管理领域里程序化操作,这样产生的结果注定与俗世的“诗情画意”无关,却与“大象无形”的境界相连。
从“荷”、“水”系列到现在的《时间简谱》,陈琦作品的面貌越来越“冷”,曾经的情感汁液愈加“固化”。他的作品是“无时代”的,与浮躁的当下保持距离。但他工蜂般的劳作,却有实证性质的可靠。他从不“一泻千里”,却在平静的建构,这是陈琦的特色。一如古人的编织云锦,一针一戳,平淡而重复,织出的却是一片温柔敦厚。
陈琦以切割颠覆自己,完成向三维甚至四维的冒险,他切割出一片多重含义的空间,这有待于我们进一步的阅读。
二零一零年十月五日
钱大经